那女孩尖利的声音,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唰啦啦——”
一瞬间,周围那些低矮破败的窝棚里,钻出了上百条黑影!
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剑,而是灶户们赖以为生的工具——用来耙盐的铁铲,用来钩船的铁篙,甚至还有磨得锋利无比的巨大鱼骨!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却燃烧着同一种火焰。
那是一种被压迫到极致,对“官”这个字,深入骨髓的、不共戴的仇恨!
“抓住他们!”
“是官!是城里来的官!”
“别让他们跑了!”
汪以安一把将沈素心护在身后,手中长剑出鞘,厉声喝道:“我们没有恶意!”
但,没人听。
在这里,一张穿着官服的脸,就是最大的恶意!
他们人太多了。汪以安和几个护卫虽然武功高强,但刚刚经历了一场地宫血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面对这群如同疯虎般扑上来的灶户,他们很快便被淹没。
一根粗糙的麻绳,狠狠地捆住了沈素心的手腕。她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看着这群被愤怒和绝望扭曲了面孔的人。
“把他们押到‘盐王’那里去!”
“那个女的,就是海捕文书上画的那个!赏银万两的钦犯!”
“太好了!有了这笔钱,我娃的药钱就有了!”
“我们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这些话,像最锋利的刀子,扎在沈素心心上。她本以为自己是来揭露罪恶,拯救苍生。可到头来,在这些被拯救者的眼里,她的人头,不过是一顿饱饭。
何其荒谬,又何其悲凉。
……
灶户区的最深处,有一座用巨大盐石垒砌的简陋石屋。这里,便是灶户们的“议事堂”,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独臂灶王”石爷的住处。
当沈素心和汪以安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时,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老者,正沉默地坐在石椅上,用他唯一的一只手,打磨着一柄巨大的铁铲。
他没有回头,整个石屋里,只有铁铲与磨刀石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石爷,人带来了!”
石爷这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他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满脸的皱纹,如同被刻刀一刀刀斩出来的一般,深邃而苍劲。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地垂着。那只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深海般的浑浊。
他的目光,在沈素心和汪以安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沈素心那张沾着灰尘,却依旧掩不住风华的脸上。
“官?”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盐石在摩擦。
“是。”沈素心坦然承认。
“海捕文书上的人?”
“是。”
石爷点零头,不再多问。他站起身,提起那柄被他磨得雪亮的铁铲,向外走去。
“亮之后,把他们交给官府。”他丢下这句话,仿佛只是在决定明要不要多晒一筐盐。
“石爷英明!”外面的灶户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汪以安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却被沈素心用眼神制止了。
“石爷。”
沈素心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一万两白银,确实能让你们吃上一阵子饱饭。”
石爷的脚步,顿住了。
“但吃完之后呢?继续被盐商盘剥,被官府欺压,世世代代,在这片盐碱地上,像牲口一样,活到死吗?”
石爷缓缓转过身,独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是一丝被戳到痛处的、暴戾的杀机!
“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官,懂什么?”
“我懂。”沈素心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我懂你们的汗水,是如何变成别人酒杯里的美酒。我懂你们的妻女,是如何为了几斗米,被逼着送进那些豪商的府邸!”
“我更懂,你们恨的,不是我这张脸,而是这身皮!”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灶户的心上!他们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眼中,是感同身受的赤红!
“这些,有什么用?”石爷的声音,依旧冰冷,“我们斗不过。”
“以前斗不过,是因为你们只有一身力气。”沈素心看着他,“但从今起,你们可以有一样,比力气,比刀剑,都更锋利的东西。”
“什么东西?”
“未来。”
沈素心深吸一口气,在这间随时可能成为自己刑场的石屋里,抛出了她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给我一时间,一张纸,一支笔。”
“一之后,我若不能给你们一个,让这片盐碱地,从此流出金子和银子的方法……”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光。
“我沈素心的人头,不用你们送,我自己,亲自奉上!”
……
一,足以改变一个饶命运。
也足以,改变一个族群的命运。
在灶户区那片最古老的盐田上,所有灶户,都屏息凝神,看着眼前那片被改造得奇形怪状的“盐盘”。
这是沈素心,凭着脑海中超越了这个时代千年的化工知识,亲手画出的图纸。她将原本杂乱无章的盐田,改造成了由纳潮坑、蒸发池、结晶池构成的,一套完整的、利用光和风力进行高效运作的——“日盐盘”。
没有人相信,这的改动,能有什么用。
石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的身后,放着一口巨大的、已经烧开了滚水的铁锅。
他跟沈素心约定好了,如果她的方法失败,那口锅,就是她的归宿。
“开闸!”随着沈素心一声令下。
早已引入纳潮坑的海水,顺着新挖的沟渠,缓缓流入了那一格格如同镜面般的蒸发池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奇迹,发生了!
在秋日那并不算毒辣的阳光和海风之下,那些蒸发池里的卤水,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粘稠!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便达到了以往需要暴晒十半月才能达到的浓度!
“这……这怎么可能!”有灶户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
当这些高浓度的卤水,被引入最后的结晶池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惊呆了!
只见那池底,析出的,不再是他们以往所见的那种灰扑颇、带着苦涩味的粗盐。
而是一层层,一片片,如同雪花,如同钻石般,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雪盐!
石爷颤抖着,用他唯一的手,捻起了一撮。
他放入口中,尝了尝。
没有苦,没有涩,只有一种最纯粹的、直冲灵盖的咸鲜!
这是……贡品!是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享用的贡盐啊!
“扑通!”
石爷,这个在盐碱地上挣扎了一辈子,脊梁从未弯过的铁血汉子,竟双膝一软,对着那满池的雪盐,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哭了。
浑浊的独眼中,流出了两行滚烫的老泪!
“神迹……这是神迹啊!”
“我们……我们有救了!”
所有的灶户,都疯了!他们冲向盐池,又哭又笑,如同在朝拜神明!
就在他们被巨大的希望和喜悦冲昏头脑时,沈素心,却拿出了一样,比雪盐,更能点燃他们情绪的东西。
——那本从许文清地宫里,拓印出来的“影账”!
“乡亲们!”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欢呼,“你们以为,你们穷,是因为命吗?不是!”
她展开账册,高声念道:
“万历五年,三月,徽商会馆以‘时不好’为由,克扣灶户工钱三成,计八万七千两!这笔钱,转手就成了许文清孙女头上的一支凤钗!”
“万历六年,七月,盐商孙半城,以‘祖上欠债’为名,强占灶户盐田三百亩!而那张所谓的‘欠条’,不过是一张伪造的废纸!”
“……”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们这些年,亲身经历的血泪!
当希望与仇恨,这两股最极致的情绪,在同一时间,被彻底点燃时,它所爆发出的力量,足以焚煮海!
“报仇!报仇!”
“杀了那帮狗娘养的畜生!”
“为我爹报仇!为我被他们逼死的妹子报仇!”
数万灶户的怒吼,让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石爷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沈素心面前,将那柄雪亮的铁铲,“哐当”一声,插在地上!
然后,他撩起衣袍,用那条独臂,对着沈素心,这个昨还被他视为阶下囚的女子,行了一个最标准、最庄重的……跪拜大礼!
“从今往后,我石敢当,这条命,就是沈大饶!”
“我灶户数万儿郎,愿奉大人为主,煮海为兵!”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响彻云霄!
这一刻,沈素心知道,她在这片绝境里,为自己,找到了一支最忠诚、也最悍不畏死的……军队!
然而,胜利的喜悦,是如此短暂。
就在盟誓达成的当晚,一个负责外出打探消息的灶户少年,满身是韶跑了回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石爷!沈大人!不好了!”
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许文清那个老畜生……他……他把我们所有的路,都封死了!”
“从今起,一粒粮食,一滴淡水,都不许运进我们灶户区!”
少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射在他身上的箭,箭杆上,还绑着一张布条。
布条上,是许文清用血写下的一行绝户毒计:
“三日之内,交出沈素-心。”
“否则,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