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未吟临走前叮嘱流光,气好时,可带萧东霆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
流光觉得今气就不错,于是将轮椅推到床边,:“公子,今儿不错,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腿疼已经过了,萧东霆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外头院边稀疏的竹影,望着那被秋风撕扯的残叶,心境一片萧瑟。
“不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若是被人瞧见,难免引起猜疑,这腿疼就疼,他也懒得动弹。
流光将轮椅推近一些,拍拍软垫,“陆姐了,总在屋里待着不好。”
萧东霆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你倒是听她的话。”
流光抓抓脸,别开视线声嘀咕,“陆姐都是为公子好。”
日久见人心,陆未吟来侯府之后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流光不瞎不傻,自能分辨好坏。
萧东霆淡淡“嗯”一声,算是认可他的话。
但还是不想出去,甚至打算躺下睡会儿。
流光抿着唇,暗自琢磨着,要是强行把公子抱上轮椅会有什么后果。
不等他琢磨明白,外头来人了。
出去一看,竟是陆未吟去而复返。
“陆姐?”
陆未吟径直往里走,“我同大哥几句话。”
屋内,萧东霆将刚扯下的外袍又重新披上,“还有事?”
陆未吟自行坐到桌前倒水喝,“我方才碰见一位大哥的故人,大哥猜猜是谁。”
她语气随意,却意有所指。
“故人?”
萧东霆忽然忆起中午吃过的枣丝米粥的清甜滋味,面色沉静,却有一股风吹乱心头静池,卷起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陆未吟点点头,“我还奇怪,中午净能师傅送来的食盒,怎么会在一位姑娘手里?而后想起来,采香同我过,发现有人时常在院外张望,一打听,竟是被大哥退婚的卫家姐卫时月。”
萧东霆眼底的光乍明又乍暗,双手攥紧,努力稳住呼吸,以免真实心绪暴露得太过彻底。
“听闻那卫姐至今不曾婚配,也不知道是没碰见中意的,还是心头不净,不好耽误别人。”
陆未吟递过来一杯水,明眸中透着故意为之的狡黠,“大哥,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萧东霆若无其事的接过水杯,两人对视,多了几分较量意味。
“你不会以为改口叫了大哥,就可以管我的私事吧?”
嘴上这么,实际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
原来她并未婚配,也没嫁人……
萧东霆心口钝痛,脑海中回响起那个大雨里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开门,就算是退婚,我也要你亲口跟我讲!”
门后,曾经意气风发的萧大公子,蜗牛一样闭眼蒙头缩在被子做的壳里,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恍惚间回神,萧东霆听到陆未吟:“阿吟不敢,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语气真诚,倒叫他不好什么。
“我听祖母和阿鸢起过大哥和那位卫姐的事。缘起偶然,两心相悦,跨越门第,本该喜结连理,最后却毁在一双断腿上。”
陆未吟坐回桌前,缓缓摇头,言下颇为唏嘘。
萧东霆心绪杂乱,“快走吧,再不走就要黑了。”
陆未吟看了眼窗外,起身,“也是,我还让尖尖留了卫姐,不好让人家等太久。”
“你留她做什么?”萧东霆急得坐直,苍白的面容微微涨红。
陆未吟表情严肃,“自然是问明大哥的意思,再转告给她。女子如花,花期易逝,总不能让人家姑娘一直这么空耗着。”
完就往外走。
萧东霆紧盯着她的背影,眼睁睁看着裙摆掠过门框,走出视线。
秋风从窗户涌入,吹动床帐微晃。
新风驱散屋内的沉闷,带来流动的生机,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凝聚,复苏,破土而出。
“陆未吟!”
门外,流光战战兢兢。
陆姐又什么了?把公子气成这样。
陆未吟瞄他一眼,嘴角笑意飞快收敛,退回去明知故问,“大哥还有事?”
约摸两刻钟后,寺院一角的凉亭隐在古柏荫下,檐角悬着的铜铃偶尔被风拨弄,发出空灵的轻响。
石桌上搁着两盏清茶,热气袅袅,氤氲出一方静谧。
陆未吟站在朱漆斑驳的栏杆边,月白裙裾垂落,如一片停驻的云。
尖尖将人带来,“卫姐请。”
陆未吟闻声回头,看向斑驳光影中徐步而来的姑娘。
卫时月并非第一眼美人,面容也称不上明艳,但有一种江南烟雨的温润清秀。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行走时裙裾轻摆,不疾不徐,自有一番端方气韵。
陆未吟上前迎了两步,浅笑颔首,“方才有事耽搁,让卫姐久等了,”
卫时月福身见礼,声柔如水,“不妨事,母亲正在听大师傅讲经,我本就是要等她的。”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萧东霆在福光寺侍佛,因此每次卫时月来寺里,卫夫人都会陪同,以免惹出非议。
今日恰逢寺中讲经释道,卫夫人便去听了听。
陆未吟邀其落座,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开门见山问道:“卫姐是来探望萧大公子的吗?”
卫时月端起茶盏,又放下去,起身回话:“时月随母进香,听闻萧大公子在此侍佛,顺道探望一下故人,若有唐突打搅,还请勿怪。”
陆未吟仰头望着她,似有不解,“既是探望故人,为何不去相见?”
荷香软袖间抓着帕子的手缓缓握紧,卫时月眉目微垂,从容淡然的脸上浮起无奈苦笑。
“故人不愿相见,就不去扰他清静了。”
扭头望向亭外远山,卫时月眸光沉静,却还是在思及过往时不受控制的乱了呼吸。
当初萧东霆重伤归来,她连哭都顾不上,日夜抄经祈福,只盼他能活。
后来,他保住了命,但坏了腿。
她到寺里点了百盏还愿灯,跪谢菩萨保佑,可等她回到家,却收到他的退婚书。
萧某残躯断胫,形骸俱损,难匹时月姐琼枝玉质。故请解鸾凤之约,从此参商两曜……
素笺朱印,一个个字,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向来端仪守礼的她第一次失了分寸,拿着退婚书,冒着大雨骑马奔至永昌侯府。
老太君亲自迎她进去,却有最后一道门竖在那里,如同堑。
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只想见他一面。
即便退婚,她也要亲口听他。
可他不见,就是不见!
也是,他在退婚书上了,要参商两曜,再不相见……今日叫他继妹出面,也是来撵她的吧!
眸光微晃,卫时月缓缓汲气,“陆姐放心,我不会再来了。”
她不是不识礼数不知趣的人,她就是听他在这里,想见见……只是见见。
“卫姐误会了。”
陆未吟急忙起身拉住卫时月的手,神情郑重,“卫姐,大哥,他后悔了!”
卫时月愕然抬头。
耳畔嗡嗡作响,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震得思绪片片碎裂,再互相磋磨,化为齑粉消散。
半晌后,眸间涟漪渐渐化开,只剩下一片澄澈的静默。
眉目微垂,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浅影,卫时月唇边浮起近乎透明的苦笑,风一吹就散了。
“是吗……”
原来,他也会后悔呀!
萧东霆,时月可信,可如实相告,陆未吟便拉着人坐下,坦言他并非在寺中侍佛,而是暗中治腿。
风摇树梢,晃得卫时月眼中的光忽明忽灭,“所以,他是因为断腿可医,才后悔的?”
治不好了,就决绝的将她推开;如今可医了,又后悔了……萧大公子可真是‘体贴周到’。
陆未吟不通情事,一时间琢磨不透卫时月的心思,但敏锐的听出话音不对。
她摇头叹气,“断腿重续难比登,哪有绝对?”
顺势起萧东霆如何受伤痛折磨,夜不能寐,形销骨立。
卫时月神色冷淡,唯有一双眸子幽深如潭,在听到萧东霆病容时微微一闪,似有暗潮翻涌,又顷刻平息。
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手里丝帕上绣的缠枝莲纹是何时被绞得变了形。
陆未吟话音刚落,卫夫人寻来,将女儿叫走了。
望着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尖尖眉眼耷拉下来,“完了姐,卫姐不要大公子了。”
“尽人事,知命。”陆未吟笑着迈步,“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永昌侯府,陆未吟在老太君面前报喜不报忧,只卫时月暗中送餐食,以及萧东霆双腿已经恢复知觉,绝口不提腿痛折磨,免得老人家担心。
老太君连声好,除了盼萧东霆顺利治好腿,又升起了新的期待。
一晃到了中秋这日,城中一家茶楼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开张了。
红绸揭下,露出石青招牌上描金的三个字:九荑居。
女掌柜干练利落,腰上还坠着鎏金算盘,一看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唯有裹纱布的左手看起来有些突兀。
有人好奇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掌柜便是之前当街被野狗咬掉手指的姑娘。
“原来是这么个九荑居!”
皆道荑手纤纤,九指不就是九荑?
人群外围,萧北鸢兴致勃勃,“听这个九荑居设有专门的女子雅阁,阿姐,下回我们也去坐坐。”
陆未吟笑应,“好啊。”
俩人短暂看了会儿热闹,便转道去布偶铺子挑选兔儿爷。
城中热闹非凡,福光寺的香客也格外得多。
人来人往间,湖绿裙摆掠过台阶,再折入幽径,纤细素手间提着一方食盒,盒面彩莲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