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韩宗启独自站在东厢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恰好延伸到一墙之隔的辛萝苑。
他的目光也看向从辛萝苑伸出来的一簇红枫。
“殿下好雅兴。”
闫亦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韩宗启转身,见那他倚在西厢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闫将军似乎很在意我,”韩宗启摸了摸挂在腰间的护身符。
“当然在意,”闫亦隽轻笑一声,“毕竟是北境尊贵的荣亲王殿下,此番来我洛南不知所谓何事?”
“自然是好事。“韩宗启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能让洛南王所向披靡,登临大统的好事。”
翌日清晨,娇娘醒来时,闫亦隽已连夜离去,只留下口信是陛下急召。
倒是韩宗启悠闲地在院中踱步,一会儿嚷着要去作坊看辣酱制作,一会儿又缠着要吃娇娘亲手包的馄饨。
娇娘虽知道韩宗启对自己有意,但她看他如同亲弟弟一般,又是久别重逢,自然无不应许。
娇娘系上素布围裙,纤白的手指在面团间翻飞。韩宗启抱臂倚在门框上,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我要三鲜馅的。”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般的任性,“还要鲜肉馅的。”
“知道啦。”娇娘头也不抬,手上的擀面杖转得飞快,“去把安安叫起来,他也喜欢吃馄饨。”
韩宗启没动,反而凑到案板前:“你这手法比当年娴熟多了。”他随手捏起一片面皮,“在北境时,御厨都做不出这个薄度。”
“少拍马屁。”娇娘笑着拍开他的手,“去拿两只碗,别在这儿碍事。”
辛安揉着眼睛跑进来,鼻子一抽一抽:“好香啊!”他踮脚去看灶台上的汤锅,被韩宗启一把抱起:“心热气。”
娇娘往切的细腻的肉馅里打了一只鸡蛋,搅打上劲。
辛安趴在韩宗启肩头,好奇地看着娇娘的动作:“姐姐,为什么要打鸡蛋呀?”
“这样肉馅会更嫩滑。”娇娘手上动作不停,又往馅料里撒了把葱花,“安安待会儿要多吃几个。”
韩宗启把辛安放到板凳上,自己真的去碗柜取了两只瓷碗。
韩宗启将青花碗放在灶台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在北境,最念的就是这口馄饨。“他接过娇娘递来的馅料碗,忽然压低声音:“我还给皇兄做过一次。”
“陛下怎么?”
“他……”韩宗启突然顿住,转而笑道:“他比御厨做的差远了。”
“那是自然,陛下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怎么会爱吃家常馄饨呢!”娇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你,”韩宗启突然开口问,“如果我做了忤逆皇兄的事情,他还会原谅我么?“
娇娘正在撒葱花的手微微一顿。晨光中,她看见韩宗启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灶台上的水汽氤氲,模糊了他半边轮廓。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围裙擦了擦手,“你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什么原谅不聊?你之前在地上打滚耍赖,他都没有计较。”
韩宗启轻笑一声,“也许正因为一母同胞,他对我还有那么些真情,又或者坐上了那个位置,注定会变得高不可攀。”
他抬眸望向窗外,树叶在晨风中摇曳,“皇兄他……最近听信谗言,要联合峒林攻打洛南。”
娇娘手中的汤勺“当啷”一声掉进锅里。辛安被这声响惊动,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们。
“安安,”娇娘强作镇定,“去问问如意嫂嫂要不要也吃馄饨。”
待孩子跑开后,她压低声音:“所以你这次来……”
“我来与洛南王缔结盟约。”韩宗启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北境连年征战,百姓已经不堪重负。皇兄被峒林王蛊惑,却不知峒林王狠辣阴险,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娇娘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想起昨夜闫亦隽的匆匆离去:“所以闫亦隽他……”
“他奉洛南皇密令,去调集边军了。”韩宗启从怀中取出一枚黑玉令牌,“不日我也将启程回北境,这次来,是与你告别,也是与你把话清楚。”
“什么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娇娘沾着面粉的指尖:“是想告诉你,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无邪?”
“我以为那是男女之情,”他忽然笑了,眼底的阴霾如晨雾般散去,“直到昨夜看见你和闫亦隽站在一处,我才明白,我只是太害怕失去这个家。”
“我这一生诡谲多变,身边从无真心之人。”他凝视着眼前娇的女子,视线渐渐模糊,“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何为家人,何为归处。如果我最后能活着回来,我们一家人一定不再分离。”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捧住他的面颊,指尖还带着面粉的清香:“无邪,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一家人。”
闫亦隽虽忙于军务要事,却始终未忘韩宗启这头“隐患”。
他离开不到一日,凤至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辛府门前。
“无邪!”她提着裙摆跑进院,发间凤钗的珍珠流苏晃出一片莹光。
韩宗启正在梨树下教辛安下棋,闻言手中黑子“嗒”地落在棋盘上。他抬眼时,华凤至已经凑到跟前,
“公主殿下。”他起身行礼,语气疏离。
华凤至撇撇嘴,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安安,看姐姐给你带什么了?”盒中躺着个精巧的机关木偶,轻轻一碰就会翻跟头。
辛安欢呼着扑过去:“凤至姐姐最好了!”
自从华凤至跟着娇娘学艺,她就经常来辛家,与辛家众人都相熟了起来。
娇娘闻声从“辛萝苑”赶来:“凤至来了怎么不提前一声?我好准备你爱吃的。”
“嘿嘿,”华凤至亲热地挽住她胳膊,眼睛却瞟向韩宗启,“我这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嘛。”
自那日起,华凤至便似赖在辛家。韩宗启晨起练剑,她就在廊下抚琴相和;韩宗启跟着娇娘去作坊巡视,她也紧随其后;甚至夜里韩宗启在书房处理密函,她也要借口送宵夜来敲门。
娇娘好事,分别问了两位当事饶想法。
一位“缠郎怕烈女,这瓜不管甜不甜,都要扭下来尝一尝。”
一位“已经被她缠的头晕脑胀,猜不透她到底要干什么。”
娇娘和林如意一合计,倒觉得这两位有戏。
“公主,”这日月色正好,韩宗启终于忍不住拦住又要来送茶点的她,“三更半夜的,不合适。”
华凤至咬唇,烛光里眼眶微微发红:“那年,你把我从恶徒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怎么不不合适?“她攥紧食盒提手,金丝掐花的边角硌得掌心发疼,“我知道你嫌我烦,可如果不试一试,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韩宗启怔了怔,忽然想起救起华凤至的那。华凤至发髻散乱的被人按在地上,看见他时眼睛亮得像抓住救命稻草。
如今那双眼睛依然亮得灼人,却让他无端想起北境终年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