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乡间路两旁无尽的蝉鸣与晚风拂过稻滥沙沙声。陆明握着方向盘,心情复杂地看着导航界面上那个逐渐接近的红点。一封意料之外的律师函,将他这个在都市钢铁森林中挣扎的普通白领,与一座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留下的老宅联系了起来。
老宅坐落在青屿山的山腰,一条被遗忘的土路蜿蜒而上,几乎被疯长的野草所吞噬。当那座黑瓦青砖的巨大宅院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陆明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默在黄昏的薄雾之中,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与苍凉。墙体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几扇窗户破损不堪,黑洞洞地如同窥视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墨香。
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铜绿的木门时,扬起的灰尘让陆明呛咳不已。“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惊醒了沉睡百年的孤寂。堂屋异常宽敞,但光线昏暗,大部分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只有正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没有丝毫遮掩,画中山峦叠嶂,水墨淋漓,却透着一股不出的压抑。
陆明无意久留,只想尽快办妥手续,将这烫手山芋处理掉。然而,律师告知,遗产附带条件,他必须在这里住满三个月。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在相对干净的东厢房安顿下来。当晚,陆明几乎彻夜未眠。老宅的夜晚格外深沉,窗外除了风声,便是各种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偶尔还会传来木头热胀冷缩时发出的“咔哒”声,每一次都让他神经紧绷。
第二清晨,他开始打扫。在清理书房时,他发现了一些异样。书桌上,一张泛黄的宣纸平铺着,旁边搁着一支狼毫笔和一方砚台,砚台里的墨迹尚未完全干涸,仿佛不久前还有人在此挥毫。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宣纸上,凭空出现了一滴浓重的墨点,如同有人不慎滴落。他明明记得昨晚检查过,这里空无一物。
“也许是自己记错了。”陆明安慰自己,但那股淡淡的墨香似乎更浓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踵而至。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品莫名移位,夜半听见楼上有弹珠滚动的声音,或是模糊的脚步声。但渐渐地,那些墨点开始频繁出现。它们不再局限于书房,客厅的墙壁上,卧室的床单上,甚至浴室的镜面上,都会毫无征兆地渗出指甲盖大的墨渍,然后又在不经意间消失。
陆明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他试图用理性解释这一切,或许是老房子结构老化,湿气凝结造成的?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这绝非寻常。那些墨点,有时会排列成奇怪的形状,像扭曲的文字,又像某种未知的符号。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一双冰冷的手,沾满了墨汁,向他伸来,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他翻阅了老宅里能找到的所有旧物,希望能发现些线索。在一口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他找到了一本日记,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皮,已经残破不堪。日记的主人,似乎是宅院的某位前任,一位姓“苏”的画家。
“墨,是有生命的。它们在纸上舞蹈,也在我血脉中奔流。但这宅子里的墨,不一样……它们渴望的,不仅仅是纸张。”
日记的字迹从最初的隽秀飘逸,逐渐变得潦草、狂乱。苏画家在日记中反复提到“活墨”、“墨灵”,描述着那些墨迹如何在夜晚自行游走,形成诡异的图案,甚至试图与他交流。他似乎沉迷于此,又深感恐惧。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完全扭曲,大片大片的墨迹涂抹其上,仿佛要将所有文字吞噬。最后一篇,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逃……”
陆明看得遍体生寒。他终于明白,那股萦绕不散的墨香,那些诡异的墨点,并非幻觉。这老宅,真的有问题。他想过离开,但每当他收拾行囊,走到大门口,总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回,同时,那些墨点会疯狂涌现,遍布门窗,如同警告。
他开始失眠,黑眼圈越来越重。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惊惧。他不敢再轻易入睡,因为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有时他会在半夜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书房那幅巨大的山水画前,手中握着那支狼毫笔,而宣纸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妖异的墨痕,仿佛他自己刚刚画下的一般。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皮肤上也开始出现细的墨点,如同微型的纹身。它们起初只是淡淡的青黑色,但随着时间推移,颜色越来越深,面积也逐渐扩大。他试图擦拭,却徒劳无功,那些墨痕仿佛已经渗入了他的肌肤,与血肉相连。
恐惧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开始对着空气话,时而哀求,时而怒骂,希望那个潜藏在暗处的“墨灵”能放过他。但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墙壁上、家具上、甚至花板上,不断蔓延的、嘲弄般的墨痕。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陆明彻底崩溃了。闪电撕裂夜空,照亮堂屋正中那幅山水画。他惊恐地发现,画中山水的轮廓似乎在微微蠕动,而画中央那片原本是留白的湖面,此刻竟被浓郁的墨色填满,墨色翻涌,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危
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他吸向那幅画。他挣扎着,嘶吼着,但双脚却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向前。那股熟悉的墨香,此刻浓烈得令人作呕,几乎要将他窒息。他看见书桌上的狼毫笔自行飞起,饱蘸了砚台中幽黑的墨汁,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指向他。
“不——!”他发出绝望的呐喊。
但一切都晚了。他感到全身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上的墨点迅速扩大、连接,形成一片片漆黑的图腾。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仿佛正在被抽空,化为墨汁,融入这片无尽的黑暗。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幅山水画中,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身着现代衣物、面容扭曲、永远挣扎在墨色漩涡中的人影——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雨停了,雷声也远去。老宅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书房的桌案上,宣纸依旧平铺,狼毫笔静置一旁,砚台里的墨汁,似乎又新了一些,散发着幽幽的、满足的香气。墙壁上的墨痕渐渐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堂屋那幅巨大的山水画,似乎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生动了些许。
几个月后,律师再次来到老宅,准备处理后续事宜。他发现宅子空无一人,陆明不知所踪,只在书房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用一种古怪而颤抖的笔迹写着:“我找到了归宿,勿寻。”
律师疑惑地摇了摇头,目光无意中扫过堂屋那幅山水画。他总觉得,画中山水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但细看之下,又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他耸耸肩,离开了这座依旧弥漫着淡淡墨香的百年老宅。而那宅子,则继续在青屿山中静静矗立,等待着下一个继承者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