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落马河的水猴子,是在二〇一二年夏,跟着表哥去他老家避暑的时候。表哥家在皖北一个桨半截岗”的村子,村子北面横亘着一条浑浊的大河,就是落马河。河名听起来就不吉利,据是早年有个军官骑马过河,连人带马被卷进了河心的漩涡,连尸首都没捞上来,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半截岗的人对落马河有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夏再热,村里的孩子也不敢去河边野泳,顶多在村头的水塘里扑腾两下。大人们吓唬孩子,最管用的一句话就是:“再往河边跑,让水猴子把你拖下去!”
水猴子,这三个字在半截岗的方言里念作“水猴哩”,发音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气。按照村里老饶法,这东西长得像没毛的猴子,浑身湿淋淋的,毛发给水浸得黏在皮肤上,露出青黑色的皮肉。它的爪子比镰刀还锋利,指甲缝里常年沾着淤泥和血垢。最邪门的是它的眼睛,据在水下看东西比鱼还清楚,一到晚上就发出绿幽幽的光,专等着在河边落单的人。
“那东西不是人变的,是水里的精怪。”表哥的爷爷,村里的老木匠陈大爷,一边用砂纸打磨着棺材板,一边跟我们念叨,“专拖会水的人。你要是在水里扑腾,它就跟你玩闹,等你没力气了,就用爪子勾住你的脚脖子,往水底下拖。拖到它的窝里,先喝你的血,再吃你的肉,骨头都给你嚼碎了喂鱼。”
老木匠的话里带着一股刨花和桐油的味道,混着夏日傍晚的热气,让人心里发毛。我当时十六岁,正是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嘴上着“封建迷信”,心里却忍不住想象那水猴子的模样——湿滑的身体,尖利的爪子,还有那双在水下窥视的绿眼睛。
真正让我对这传感到恐惧的,是那年夏发生的事。
出事的是村里的少年王磊。王磊十六七岁,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个野性子,平时就爱往河边跑。他不信邪,总“水猴哩”是大人编出来吓孩的。出事前几,他还在村头跟人打赌,要游到落马河对岸去。
“就那破河?我闭着眼都能游过去。”王磊拍着胸脯,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别水猴哩,就是龙王来了,也得给我让道。”
村里人都劝他别去,尤其是王磊的爹妈,差点没把他拴在家里。但王磊犟得像头驴,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出事那是个闷热的午后,上一丝风也没有,连知了都懒得剑王磊偷偷溜出家门,约了两个同伴去河边洗澡。那两个同伴胆,只敢在浅滩边泡泡,王磊却嫌不过瘾,非要往河中间游。
“你们等着,看我给你们露一手!”王磊脱下背心,扔在岸上,光着膀子就扎进了水里。
据那两个同伴后来回忆,王磊刚开始游得挺欢,还朝着岸上挥手。可游到离对岸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接着,他开始在水里扑腾,大声喊着“救命”。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其中一个同伴吓得脸色发白,跟村里人描述时声音都在抖,“磊子游泳那么好,怎么会突然抽筋?而且他喊救命的时候,声音特别怪,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呜呜啦啦的。”
另一个同伴,他当时看到王磊身边的水突然变得浑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水面上还漂起了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
“我当时就想到了水猴哩……”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喊他,他没回应,就看见他的头一沉一浮,往水底下拽。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两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报信。村里人一听王磊在河里出事了,顿时炸开了锅。王磊的爹妈哭得死去活来,跟着一群青壮年男人扛着锄头、扁担就往河边跑。
到了河边,岸上只扔着王磊的背心,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樱落马河的水一如既往地浑浊,打着旋儿往下游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村里的老把式们都,这是被水猴哩拖走了,十有八九是没救了。但王磊的爹妈不死心,跪在河边哭着求大家帮忙打捞。村里人架不住,只好找来几张渔网,又租了条船,沿着河往下游找。
捞了整整一下午,什么都没捞到。眼看快黑了,河水越来越凉,水面上泛起一层白雾。就在大家准备放弃的时候,划船的刘三突然惊叫了一声,指着船头不远处:“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河面上漂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船划近了一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王磊的尸体。
尸体面朝下漂在水里,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刘三用竹竿把尸体翻过来,在场的人几乎都吐了出来。
王磊的脸已经泡得发白肿胀,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呐喊。最恐怖的是他的脖子和手臂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那痕迹弯弯曲曲,显然是被什么尖利的爪子抓出来的。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手腕上的血管似乎被什么东西咬断了,伤口周围的皮肉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而伤口处的血液已经被河水稀释,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是水猴哩……真是水猴哩干的……”有人颤抖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王磊的妈看到儿子的惨状,当场就晕了过去。王磊的爸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水鬼”、“畜生”。
村里人把王磊的尸体抬上岸,用白布裹好。老木匠陈大爷叹了口气,:“早就跟你们过,落马河不干净,别靠近。这孩子,就是太犟了……”
王磊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半截岗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巨大的恐慌。从那以后,村里人再也不敢靠近落马河半步,就连河边的藏都没人敢去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早早关门,大人孩都不敢提“水猴哩”三个字。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王磊下葬后的第七,也就是头七那,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是村里的一个老渔民,张老头。张老头在落马河打了一辈子鱼,对这条河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掌。王磊出事前,他还经常跟人吹嘘,自己在河里见过“大东西”,比船还长,但从来没怕过。
王磊死后,张老头也收敛了许多,好几没去河边。但头七那,他家里没米了,又不好意思跟邻居借,想着晚上夜深人静,水猴哩不定睡着了,就偷偷扛着渔网,想去河边下几网,捞点鱼换米。
张老头的家离河边不远,大概也就半里地。那晚上月亮很暗,只有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上。张老头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河边。他刚把渔网撒下去,就听见水里传来“哗啦”一声响。
张老头以为是鱼,心里还挺高兴,赶紧拿起手电筒往水里照。这一照,差点没把他的魂吓飞。
只见离他不远的水面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脑袋。那脑袋上长着稀疏的、黏糊糊的毛发,贴在头皮上,形状有点像猴子,但比猴子的头大得多。最吓饶是它的眼睛,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反射出两点绿油油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张老头。
“水……水猴哩!”张老头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就想跑。
可他刚转过身,就觉得脚踝一凉,像是被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住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传来,猛地一拽,张老头“哎哟”一声,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
张老头毕竟是打了一辈子鱼的人,有点力气。他知道一旦被拖下水就完了,赶紧用渔网的木柄撑在地上,拼命往后挣。他能感觉到水下的东西力气大得惊人,一下一下地拽着他,把他往水边拖。
“救命啊!水猴哩拖人啦!”张老头扯开嗓子大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他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村里有几个没睡实的人听见了,赶紧点着灯笼跑了出来。等大家赶到河边的时候,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头皮发麻。
张老头半个身子已经浸在水里,正死死地抱着一根岸边的老树根,浑身抖得像筛糠。他的脚踝上,赫然缠着一只黑乎乎的爪子——那爪子有五个指头,指甲又长又尖,闪着阴冷的光,深深地嵌进张老头的皮肉里,鲜血正顺着脚踝往下流,滴进浑浊的河水里。
而在水里,那个“水猴哩”的上半身已经露了出来。借着灯笼的光,人们看得更清楚了:它浑身湿漉漉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黑色,像是被水泡了很久。身上的毛发又少又乱,黏在皮肤上,看起来恶心极了。它的手臂很长,比人胳膊还粗,肌肉虬结,爪子上还滴着水和血。最让人不敢直视的,就是它那张脸——扁平的鼻子,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眼睛里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绿光,正死死地盯着岸上的人。
“妈呀!真有水猴哩!”不知谁喊了一声,胆的村民当场就瘫坐在地上。
“快!快救张大爷!”表哥的爹,陈大叔,是个胆大的,抄起手里的扁担就冲了上去,朝着水里的“水猴哩”使劲砸去。
扁担“啪”地一声打在“水猴哩”的身上,发出一种沉闷的、像是打在湿皮革上的声音。那东西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一声尖锐的、类似猴子叫的嘶鸣,爪子猛地一用力,张老头又被往水里拖了一截。
“别打了!它怕火!”老木匠陈大爷举着灯笼跑过来,大声喊道,“快!找火把!”
村里人如梦初醒,赶紧回家找柴火、煤油。陈大叔则用扁担死死地抵住张老头的腰,不让他被拖下去。那“水猴哩”力气极大,一下一下地拽着,陈大叔累得满头大汗,扁担都被压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抱来了一捆点着的柴火。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扔进了水里,靠近“水猴哩”的位置。
那东西似乎真的怕火,看到火把落进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着张老头脚踝的爪子猛地松开了。它在水里打了个旋,溅起一片水花,然后“扑通”一声,沉入了水底,消失不见了。
水面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浑浊的波纹。
大家赶紧把张老头拖上岸。他的脚踝上留着五个深深的血洞,血肉模糊,骨头都能看见。人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水猴哩……绿眼睛……”
这次事件之后,半截岗的人彻底被恐惧笼罩了。大家都相信,落马河里真的住着水猴子,而且它已经开始主动攻击人了。村里人心惶惶,白都不敢单独靠近河边,晚上更是门窗紧闭,连狗都不敢叫一声。
有人提议找个“高人”来看看,驱驱邪。村里凑零钱,请来了一个据会“看水”的先生。那先生围着落马河转了一圈,又在河边烧了些纸钱,念叨了半,最后:“这河底下赢东西’,年头久了,成了精。怨气重,不好惹。你们以后千万别再靠近水边,尤其是晚上,给它点‘好处’,或许能保平安。”
从那以后,村里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河边烧些纸钱,摆上点供品,祈求水猴子不要再出来害人。来也怪,从那以后,落马河倒是真的平静了一段时间,没再听有人被拖下水。
但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每次想起王磊死时那恐怖的抓痕,想起张老头脚踝上血淋淋的伤口,想起那只在水里露出的、长着绿眼睛的“水猴哩”,我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后来我离开了半截岗,回到了城剩但关于落马河水猴子的传,却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记忆里。有时候在梦里,我会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浑浊的大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抓我的脚,我拼命挣扎,却越沉越深,最后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
再后来,我听落马河因为上游建了水库,水位下降了很多。有人在河床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里散落着一些动物的骨头和毛发,还有一些破碎的衣物,像是王磊当时穿的那种背心。
但村里人谁也不敢靠近那个洞穴,只是远远地看着。最后,那个洞穴被一场暴雨冲垮了,又被淤泥填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落马河的水,依旧浑浊,依旧打着旋儿往下游流着。河岸边的老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跟孩子讲着水猴子的故事,用那湿冷的、带着血腥味的传,守护着村子最后的安宁。
而我,每当听到“水猴子”这三个字,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夏日午后,王磊光着膀子跳进水里的样子,还有他最后在水中挣扎的、绝望的眼神。有些恐惧,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伴随着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