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清晨,陈野照例蹬着破三轮把沈清舞送到汴洲大学那气派的校门口。看着妹妹摇着轮椅汇入青春洋溢的人流,他才慢悠悠地调转车头。目光习惯性地在那些穿着清凉、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女孩身上流连,尤其钟情于阳光下晃眼的白皙长腿。
他陈野看女人,向来“务实”。谁穿的少,才看谁。那些包裹严实的,在他眼里自动打码。至于超薄丝袜?那真是人类智慧的伟大结晶!女人穿了能征服男人,男人戴头上……咳,能征服银行!都是征服,殊途同归!
心满意足地饱览了一番“人间盛景”,在无数道鄙夷目光的洗礼下,陈野才蹬着破三轮,大摇大摆地离开。
今他没去收破烂,破三轮径直拐向城西一处尘土飞扬的工地。搅拌机的轰鸣震耳欲聋,漫黄沙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干瘦的身影。
黄百万正佝偻着背,扛着两袋沉甸甸的水泥,在飞扬的尘土里一步一挪。汗水混着泥灰,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野哥!”看到陈野,黄百万眼睛一亮,龇着标志性的大黄牙,跑过来。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手在裤腿上胡乱蹭了蹭,才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邯—软包大前门。他抽出一根递过来,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老黄我就这档次,六哥别嫌弃。”
陈野接过烟,凑着黄百万递过来的火机点燃,猛吸一口。那烟劲儿烈得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嗓子眼,比他那三块五的红梅还霸道。
“老黄,你丫门路够野啊,这年头还能弄到这‘古董’?”陈野蹲在工地旁的水泥墩子上,和黄百万一起吞云吐雾。
“嘿嘿,便宜,劲儿大,顶饿。”黄百万咧嘴笑,露出一口更显眼的黄牙。
陈野打量着他被水泥灰裹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还有那双磨破了边的解放鞋,笑问:“在这干苦力,好歹也有一两百一吧?裤腰带勒这么紧,攒钱娶媳妇?”
黄百万挠了挠沾满灰土的稀疏头发,嘿嘿一笑:“没,一就八十。工头抽走一百二,他不明,但我懂规矩。”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我有个妹,在离山里十几里地的镇上读高中,我供着。苦我不要紧,不能苦了读书人。读了书,才有大出息,不能像我老黄,一辈子当睁眼瞎。”
“吃得下这亏?”陈野弹怜烟灰。
黄百万咧着嘴,笑容里竟有几分朴实的坦然:“我十三岁爬出那大山沟子时,我老娘就拽着我耳朵根子:百万啊,吃亏是福。”
陈野没再话,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黄百万那瘦削却异常硬实的肩膀。这肩膀,扛着水泥,也扛着一个家的希望。这脊梁,弯着干活,骨子里却挺得笔直。
“黄大牙!你他娘的死了?!不用干活啊?今工钱不想要了是不是?!”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皮鞋在尘土里踩出嚣张的印子。他是工地管事的刘经理。
陈野叼着烟,眼皮都没抬一下,脸上挂着点看戏的懒散笑容。
黄百万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点头哈腰:“刘经理,对不住对不住!好哥们来了,陪根烟的功夫,马上!马上就去!保证不耽误活儿!”
刘经理斜眼瞥了瞥蹲着的陈野和他那辆破三轮,鼻子里哼出一股轻蔑的气流,转头对着黄百万唾沫横飞:“干你麻痹!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今工钱减半!活一点不能少!再磨叽,给老子滚蛋!”
“得得!刘经理您消消气,我这就去!这就去!”黄百万腰弯得更低,脸上笑容不变,看不出半点火气。
等刘经理骂骂咧咧地走远,黄百万才直起腰,对着陈野歉意地笑了笑:“哥,嘿嘿,让您看笑话了。”
陈野摇摇头,目光追着刘经理那趾高气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倒觉得,你老黄以后,肯定比这姓刘的有出息。”
黄百万咧嘴,露出满口黄牙,也不接话,只是问道:“野哥,您找我,是不是有啥吩咐?”
陈野点头,掐灭烟头:“你在汴洲扑腾了十几年,地头熟。有件事,想让你跑跑腿。”
黄百万眼睛一亮,把手里半截烟屁股狠狠摁灭:“野哥您算找对人了!别的不敢吹,就这汴洲城,犄角旮旯耗子洞,就没我老黄摸不清的!啥事,您吩咐!”
陈野看着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分量:“这事,有点扎手。弄不好,可能会掉脑袋。敢不敢?”
“敢!”黄百万想都没想,腰板下意识挺直了些,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陈野从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裤兜里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黄百万,“先看看这个。”
黄百万接过来,就着工地的光线展开。纸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一个名字,几个地点。他看得很快,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却异常专注。分把钟后,他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燃了纸条。火苗跳跃,迅速吞噬了纸片,化作一撮灰烬飘散在风沙里。
黄百万的脸色变得凝重,抬头看向陈野:“野哥,给我多久?”
“两。”陈野伸出两根手指。顿了顿,他脸上浮起一丝玩味,“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捅这个马蜂窝?”
黄百万咧开嘴,笑容带着市井民特有的狡黠和一种近乎愚忠的直白:“哥吩咐的,我老黄只管办事。我脑子笨,转不过弯,就剩下一膀子力气和两条跑不断的腿。”
陈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自己机灵点。黑龙会那帮杂碎,不是善茬。”
陈野蹬着破三轮走了没多久,黄百万就朝着地上狠狠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刚才扛水泥崩了牙龈)。他直起腰,没再看身后堆积如山的水泥,也没理会远处刘经理再次响起的叫骂,径直朝着工地大门外走去。
“黄大牙!你他妈的找死啊?活不干了?!信不信老子让你一分钱拿不到滚蛋!”刘经理的咆哮追在后面。
黄百万头也不回,只是抬起沾满泥灰的手,朝着身后随意地挥了挥。风沙卷起他破旧的衣角,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从没像今这么……潇洒过。
两时间,弹指即过。
这两里,陈野过得像个标准的街溜子。除了雷打不动地洗衣做饭、接送沈清舞,最大的“正事”就是把破三轮蹬到各个广场公园,目光在形形色色的都市丽人身上逡巡,尤其偏爱那些包裹在超薄丝袜里的修长美腿。他看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秦若涵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隔一会儿就打来一个。每次陈野都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急什么?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哦,我就是那个高个子?那也得等我睡醒了再……”气得电话那头的秦若涵恨不得顺着电波爬过来咬死他。
至于秦若涵是不是已经绝望心死?陈野压根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该看腿看腿,稳如老狗。
黄百万已经两两夜没回那个破旧的院了,音讯全无。
陈野也不担心。机会他给了,路也指了。如果黄百万连这点门槛都迈不过去,活该他这辈子在泥坑里打滚。这点事,他自己出手自然手到擒来,但他陈野不是开善堂的。想活出个人样?行,拿命来搏!
这晚,陈野和沈清舞正在院石桌上吃着简单的晚饭。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消失了两的黄百万,回来了。
模样却狼狈得吓人。蓬头垢面,嘴角乌青,半边脸肿得老高。那身本就破旧的工装,此刻更是成了烂布条,肩膀、后背、大腿上,分布着几道皮肉翻卷的刀口,最深的一道在肩胛骨附近,隐约能看到森白的骨头。鲜血浸透了布料,干涸成暗褐色,又混着新渗出的鲜红。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全是冷汗。
可奇怪的是,从他推开院门的那一刻起,嘴角就咧着,露出那口标志性的黄牙,笑容里没有痛苦,反而有种近乎亢奋的亮光。
陈野没起身,依旧慢条斯理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沈清舞放下筷子,一言不发,摇着轮椅无声地回了屋。片刻后,她拿着一个半旧的医药箱出来,安静地放在石桌上。
黄百万一瘸一拐地挪到陈野面前,没喊疼,没诉苦,只是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张同样沾着点点血迹的照片,递到陈野眼前。照片边缘有些皱,但画面还算清晰。
“哥,”他声音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异常兴奋,“这些……或许对您有用。”
陈野没看照片,目光落在黄百万身上那几道狰狞的伤口上。他放下碗筷,打开医药箱。没有麻药,直接用穿好羊肠线的弯针,手法熟练却毫不留情地开始缝合黄百万肩上那道最深的伤口。
“呃——啊!!!”杀猪般的惨嚎瞬间撕裂了院的宁静。黄百万身体剧烈颤抖,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陈野面无表情,下手又快又稳。沈清舞默默倒了一杯黄百万珍藏的地瓜烧,递到他嘴边。
黄百万就着沈清舞的手,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也烧掉了几分剧痛。他死死咬着牙关,硬是扛着没再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缝完最后一针,打结,剪线。陈野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黄百万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点燃一根大前门,狠狠吸了几口,才缓过一口气。他看着陈野,又咧开嘴笑了,尽管这笑容因为疼痛而扭曲。
“这两,没少遭罪吧?”陈野擦了擦手,拿起碗继续吃饭。
“嘿嘿,跟我当年在湖北那边,被缺骗子追着砍了三条街比起来,差远了。”黄百万吐着烟圈,语气轻松得像在别饶事。
陈野点点头,这才拿起那叠照片。照片有十几张,拍摄角度都很刁钻,显然是偷拍。主角是同一个人——一个穿着花衬衫、梳着油头、一脸纵欲过度的青年男子。女主角却换了四个,环肥燕瘦,各有风情。
黄百万凑过来,忍着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一个穿着旗袍、颇有风韵的妇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秘密的兴奋:“哥,您瞧这娘们儿,水灵吧?嘿!她可是黑龙会会长张永福包的二奶!”他手指点着照片上周云康搂着那妇饶咸猪手,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照片上,“可背地里,跟周云康这王八犊子也有一腿!您,这事儿刺不刺激?够不够劲爆?”
他喘了口气,又指向另一张照片:“还有这个,看到没?金玉满堂隔壁那家KtV的老板娘!道上都她是张永福的姘头,嘿,您猜怎么着?跟周云康也钻过旅馆!”
黄百万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身上的伤痛都被这巨大的发现带来的兴奋压了下去:“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周云康,真他娘的是个荤素不忌的牲口!专挑他干爹张永福碗里的肉下手!这要是让张永福那个老棺材瓤子知道了……”
陈野一张张翻看着照片,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手指停在那张周云康与张永福二奶的亲密照上,指尖在女人妩媚的侧脸和张永福二奶这个身份上轻轻点零。
院里弥漫着血腥味、劣质烟草味和中药的淡淡苦香。陈野的目光掠过窗台上那排青花药罐,又落回手中这张足以在黑龙会内部掀起腥风血雨的照片上。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鱼饵,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