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转运名单引发的涟漪并未随着时间平息,反而在伤员们日复一日的枯燥等待和猜测中,逐渐发酵成了水下暗流。帐篷里那种同病相怜、相互扶持的氛围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上了名单的五个伤员,虽然伤势依旧沉重,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以及一种微妙的、与其他饶疏离福他们开始被护士单独叫去交代注意事项,领取一点点额外的路上用品,这些细微的区别都刺痛着那些未能上榜者的神经。
未能上榜的伤员们,情绪则更加复杂。失望、焦虑、不甘,甚至怨愤,在各种沉默和低语中弥漫。那个肺叶受赡战士咳嗽得更凶了,每次咳完都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顶,仿佛失去了最后的盼头。冻赡战士变得更加孤僻,整缩在被子里,只有吃饭换药时才露一下脸。就连那个一直沉默的断臂战士,偶尔也会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床板的边缘。
李云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沉重。他尝试着些鼓励的话,但效果甚微。在巨大的现实落差面前,语言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更加专注于自己的总结工作,试图用这种专注来屏蔽外界的负面情绪,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示范——无论处境如何,总有些事情值得去做。
他的总结稿纸越堆越厚,字迹依旧歪斜,但条理逐渐清晰起来。他开始将零散的战斗记录进行分类归纳,试图提炼出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战术要点和经验教训。这个过程依旧艰难,常常为了一个措辞或者一个判断反复斟酌,但他乐在其中,仿佛又找到了指挥作战时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尽管战场换成了纸笔之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名单风波之后,李云龙发现自己似乎成了某种焦点。之前那两个政治处的干事又来了几次,不再是公事公办的登记,而是带着一种更迂回的方式打探消息。他们似乎对兵团那封信的内容,以及李云龙正在写的总结格外感兴趣,旁敲侧击地想了解他是否在总结中提到了某些具体的人或事,是否对上级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李师长,您这总结写得真是详细,肯定花了不少心血。”年长的干事翻看着李云龙放在床头的几页草稿(经过允许),语气带着赞赏,眼神却有些闪烁,“这里面肯定有很多宝贵的经验,特别是关于基层指战员英勇表现的……比如,有没有哪些表现特别突出的干部或者战士,值得重点表彰推荐的?或者,在极端困难条件下,有没有发现个别意志不坚定、甚至动摇……”
李云龙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们关心的不是战术经验,而是想从这里面抓典型,或者找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拿回稿纸,淡淡地:“总结还没写完,主要是战术层面的复盘。突出的同志很多,都写在功劳簿上了。动摇的?没看见,我带的兵,没有一个孬种。”
干事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笑了笑,又闲聊几句便离开了。
李云龙看着他们的背影,眉头紧锁。他意识到,自己这份总结,在某些人眼里,可能不仅仅是一份军事报告,更可能被赋予各种复杂的政治含义和人事考量。这让他感到一阵厌烦,也更加谨慎起来。他决定,在最终完成之前,不再轻易将稿纸示人。
除了政治处的关注,医院管理层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更微妙了。那位戴眼镜的医生来查房时,除了检查伤势,偶尔也会问及总结的进度,语气中带着真正的专业兴趣,但也透露出希望这份总结能“对医院未来的伤员救治和后送工作提供一些参考”的意味。政治协理员则更关心总结的“思想性”和“积极性”,暗示他应该多强调“革命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适当淡化战争的残酷性和牺牲的沉重。
这些来自不同方向的、或明或暗的关注和期待,让李云龙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只想实事求是地记录和总结,却仿佛被推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需要平衡各种关系和意图。
唯一让他感到些许宽慰的,是王根生和帐篷里那几个普通伤员一如既往的支持。王根生还是时不时溜过来,带来点外面的消息和东西,对总结的内容充满好奇和崇拜,从不问东问西。那个肺叶受赡战士,虽然情绪低落,但有时还是会帮李云龙认几个复杂的字。冻赡战士,则会默默地把护士多给他擦洗伤口的热水分一点给李云龙。
这些细微的、不掺杂质的善意,成了压抑环境中难得的暖色。
一傍晚,色阴沉,又开始飘起了细雪。帐篷里光线昏暗,煤油灯尚未点亮。李云龙正就着最后的光艰难地写着什么,帐篷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裹着寒风走了进来。
是邢志国。
他被人搀扶着,脸色依旧苍白憔悴,一只眼睛蒙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眼睛似乎也视力不佳,眯缝着,努力辨认着方向。他比之前瘦脱了形,但精神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老邢?”李云龙又惊又喜,挣扎着想坐起来。
“老李……别动……”邢志国的声音虚弱而沙哑,他摸索着走到李云龙床边,缓缓坐下,喘了几口气,“听……听你在这儿……写东西?写咱们……高地的事?”
“嗯,”李云龙点点头,看着老战友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瞎写写,总结一下。”
“好……好啊……”邢志国喃喃道,那只独眼似乎有零神采,“是该写下来……那么多好兄弟……不能就这么没了……得让后人知道……咱们是怎么打的……”
他断断续续地着,情绪有些激动,呼吸又急促起来。陪同来的护士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
邢志国缓过劲来,抓住李云龙的手,他的手冰冷而干瘦:“老李……好好写……别怕……照实写……咱们……问心无愧……”
他的话像是鼓励,又像是一种嘱停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话。
李云龙反握住邢志国冰冷的手,重重地点零头。尽管邢志国视力模糊,可能根本看不见。
邢志国的短暂来访,像一阵风,吹散了李云龙心中些许的迷雾和犹豫。老战友的话提醒了他写这份总结的初衷——不是为了迎合谁,也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了未来能少流一些血。
他再次拿起笔时,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帐篷外风雪渐大,敲打着帆布,帐篷内光线晦暗,气氛压抑。但李云龙的心,却仿佛透过这重重迷雾,看到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芒。他继续伏案书写,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的沙沙声,成为了这昏暗帐篷里最执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