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李云龙粗糙的脸上。他站在村口的磨盘旁,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一层细霜。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刚来了。
\"老李,别等了。\"赵刚把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披在李云龙肩上,\"侦察连山那边雪下得更大,今怕是回不来了。\"
李云龙没吭声,从怀里掏出烟袋锅子,粗糙的手指捻了一撮烟丝按进去。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烟锅里的火星在寒风中明明灭灭。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味冲进肺里,这才感觉冻僵的身子暖和了些。
\"三了。\"李云龙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张大彪带出去二十个弟兄,好两就回。\"
赵刚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立刻蒙了一层雾气。他刚要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哨音。李云龙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来,烟袋锅子掉在雪地里也顾不上捡。
\"是喜子!\"他一把拽过警卫员肩上的望远镜,\"东北方向,快看!\"
风雪中,几个黑点正艰难地向村子移动。最前面的身影高大魁梧,即使佝偻着背也能认出是张大彪。他背上似乎还背着个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后面跟着的王喜武端着步枪,时不时回头警戒。
李云龙二话不就往村外冲,赵刚急忙招呼担架队跟上。积雪没过了膝盖,每跑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李云龙却感觉不到冷,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离得近了才看清,张大彪背的是侦察连的战士马虎。这孩子才十七岁,此刻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左腿的棉裤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血疙瘩。后面跟着的十几个战士个个带伤,有个战士被两个人架着,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荡。
\"怎么回事?\"李云龙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张大彪,这才发现他棉袄后心处有个枪眼,血水混着雪水结成了冰碴子。
\"遇...遇上鬼子巡逻队...\"张大彪的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住打颤,\"在...在黑石崖...\"
话没完,这个铁打的汉子就一头栽倒在李云龙怀里。李云龙这才注意到,张大彪的棉袄下摆已经被血浸透了,只是太冷,血都冻住了没流出来。
\"快!抬回去!\"李云龙的声音都变流。几个老乡赶紧把伤员往担架上放,有个老大娘当场就哭出了声——她儿子也在侦察连。
村口的动静惊动了整个村子。白大夫带着卫生队冲出来,棉袄都没来得及扣好。妇女救国会的人烧水的烧水,煮绷带的煮绷带,连孩子们都懂事地让出自家的门板当担架。
临时医院里忙成一团。白大夫的眼镜片上全是雾气,也顾不上擦,手上的动作快得惊人。马虎的伤最重,子弹打穿了大腿动脉,又冻了一路,整条腿已经发黑。
\"得截肢。\"白大夫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虎的母亲\"扑通\"一声跪下了,拽着白大夫的衣角哭求:\"大夫,求求您,孩子还啊...\"
李云龙蹲在墙角,拳头攥得咯吱响。赵刚走过来,递给他一碗热姜汤:\"喝点,暖暖身子。\"
\"老赵,\"李云龙没接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我是不是太冒进了?\"
赵刚没话,只是把碗硬塞进他手里。两人沉默地看着卫生员们忙碌,屋里的血腥味混着酒精味,熏得人眼睛发酸。
黑透的时候,白大夫终于从里屋出来,白大褂上全是血。\"命保住了。\"他疲惫地摘下眼镜,\"张大彪的子弹取出来了,离心脏就差两公分。马虎...腿没保住。\"
李云龙点点头,起身往外走。赵刚想跟上去,被白大夫拦住了:\"让他一个人静静。\"
屋外风雪更大了。李云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口的碾盘旁,一屁股坐上去,任凭雪花落满全身。他想起三前派侦察连出去时的情景——张大彪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摸清鬼子的动向,马虎那孩子还笑嘻嘻地要缴支王八盒子回来...
\"团长...\"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云龙回头,看见王喜武拄着步枪站在那儿,脸上冻出了好几道血口子。
\"你怎么出来了?\"李云龙赶紧脱下羊皮袄往他身上披。
王喜武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们在鬼子尸体上找到的。\"
李云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日文文件和一张地图。借着雪光,他认出地图上标注的是日军在黑石崖新建的补给站位置,还有巡逻路线和时间。
\"好东西。\"李云龙心地收起来,\"你们怎么暴露的?\"
王喜武的喉结动了动:\"不是我们暴露...是有人告密。\"他压低声音,\"我们刚到黑石崖,鬼子巡逻队就包抄过来了,像是早知道我们要去。\"
李云龙的眼睛眯了起来:\"继续。\"
\"撤退时,我躲在雪窝子里...\"王喜武的声音更低了,\"看见个穿羊皮袄的人跟鬼子军官话...像是...像是区队的周...\"
\"放屁!\"李云龙一把揪住王喜武的衣领,\"老周跟鬼子干了大半辈子,他儿子都死在鬼子手里!\"
王喜武不话了,只是固执地看着李云龙。雪花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良久,李云龙松开手:\"这事还有谁知道?\"
\"就我。\"王喜武摇摇头,\"大彪哥受伤早,没看见。\"
李云龙点点头:\"先别声张。\"他帮王喜武紧了紧衣领,\"回去歇着吧,这事我来处理。\"
送走王喜武,李云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告密...这个词像根刺扎在心里。根据地建立这么久,还从没出过内奸。如果真是老周...他不敢往下想。
第二一早,李云龙顶着黑眼圈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会。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李云龙先把缴获的地图铺在桌上,详细讲解了日军在黑石崖的部署。
\"我的意见是,遏这个补给站。\"他敲了敲地图,\"趁鬼子以为我们损兵折将,打他个措手不及。\"
孙德胜第一个反对:\"团长,咱们刚折了十几个弟兄,伤员都没好利索...\"
\"正因为这样,鬼子才想不到我们会动手。\"李云龙环视众人,\"老赵,你怎么看?\"
赵刚推了推眼镜:\"从战术上讲可行,但...\"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先查清楚内奸的事?\"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干部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这茬。
\"什么内奸?\"老周猛地站起来,脸上的皱纹都绷紧了,\"赵政委这话什么意思?\"
李云龙盯着老周的眼睛:\"昨晚喜子,看见有人给鬼子通风报信。\"
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颤抖着手指向自己:\"怀疑我?我老周一家七口,五个死在鬼子手里,我...\"
\"没人是你。\"李云龙摆摆手,\"但这事必须查清楚。在查明白之前,所有作战计划只限这个屋里的人知道。\"
散会后,李云龙特意留下老周。两人沉默地抽了会儿烟,李云龙突然问:\"老周,你认识一个叫山本太郎的鬼子吗?\"
老周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烟灰掉在棉裤上烧了个洞都没察觉:\"不...不认识...\"
李云龙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三,根据地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李云龙派王喜武暗中盯着老周,自己则带着赵刚反复推敲作战计划。张大彪的伤势好转了些,硬是撑着参加了战术讨论。马虎醒了,但一直不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裤管。
第四夜里,王喜武急匆匆地跑来报告:老周半夜溜出村子,往黑石崖方向去了!
李云龙立即集合警卫排,亲自带队追了上去。月色很好,雪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追出五六里地,果然看见老周在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周叔!\"李云龙喊了一声。
老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转身就往林子里钻。李云龙抬手一枪打在他脚前,溅起的血沫子吓得老周摔了个跟头。
\"为什么?\"李云龙走到老周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老周瘫坐在雪地里,突然嚎啕大哭。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上面是个年轻姑娘:\"我闺女...被鬼子抓去当了慰安妇...他们只要我...\"
李云龙接过照片,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照片上的姑娘眉眼间确实有老周的影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老周抹了把脸,\"区队去县城侦察,她非要跟着去...结果...\"
李云龙把照片还给他:\"除了黑石崖,你还泄露了什么?\"
老周摇摇头,突然跪下\"砰砰\"磕头:\"李团长,我该死!可我闺女...她才十九啊...\"
李云龙沉默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起来吧,回去再。\"
回村的路上,谁都没话。老周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几乎要折断了。李云龙走在最后,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嗓子冒烟。
亮前,李云龙独自来到马虎养赡老乡家。孩子已经睡了,消瘦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稚嫩。他母亲坐在炕沿,正在缝补一件破棉袄。
\"嫂子...\"李云龙嗓子发紧,\"我对不住您...\"
马虎的母亲摇摇头,手里的针线没停:\"李团长,不怪您。打鬼子哪有不死饶...\"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泪却一滴滴落在棉袄上,\"就是...这孩子以后可咋办...\"
李云龙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两块大洋——他全部的积蓄。\"给孩子买点补品。\"他硬塞到妇人手里,\"等开春,我送他去后方学校学文化。\"
妇人死活不要,两人推搡间,马虎醒了。\"团长...\"他虚弱地笑了笑,\"等我好了...还能...还能打鬼子不?\"
李云龙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能!怎么可能!你给老子好好养伤,回头教你用左手打枪!\"
从马虎家出来,已经蒙蒙亮了。李云龙直接去了关押老周的柴房,发现赵刚已经在那儿了。老周被绑在柱子上,脸上全是泪痕。
\"怎么处理?\"赵刚问。
李云龙摸出烟袋,慢慢装了一锅:\"放他走吧。\"
\"什么?\"赵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他闺女捎个信。\"李云龙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就...三日后,八路军要攻打黑石崖。\"
赵刚恍然大悟:\"你是要...\"
\"将计就计。\"李云龙吐出一口烟圈,\"老周,想救你闺女,就按我的做。\"
老周抬起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三后的傍晚,一支奇怪的队伍向黑石崖进发。战士们反穿棉袄,白布里子朝外,在雪地里几乎隐形。最前面的是王喜武,他今没带心爱的步枪,而是扛着一挺缴获的歪把子机枪。张大彪伤没好利索,但死活要跟着,此刻正龇牙咧嘴地走在队伍中间。
李云龙走在最后,不时回头张望。按照计划,老周应该已经把假情报传给了鬼子,此刻黑石崖的守军肯定严阵以待——只不过等的是从东面来的\"主力\"。
队伍在离黑石崖二里地的林子里停下。李云龙掏出怀表看了看:五点四十,马上就要黑了。他打了个手势,战士们立刻分散隐蔽,像一群无声的雪狼。
果然,六点整,黑石崖东面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那是区队在佯攻。补给站里的探照灯立刻转向东面,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借着这个空当,李云龙带着突击队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西侧围墙下。
\"上!\"李云龙一挥手,几个战士立刻搭起人梯。王喜武像只灵猫一样翻上墙头,手中的钢丝绳无声地套住了一个哨兵的脖子。三秒钟后,哨兵的尸体被轻轻放倒,突击队鱼贯而入。
接下来的战斗干净利落。张大彪带人炸掉了军火库,冲的火光中,日军乱作一团。王喜武的机枪封锁了营房出口,出来一个撂倒一个。李云龙亲自带人冲进指挥部,缴获了大量文件和一部完好的电台。
整个行动只用了二十分钟。等东面的日军主力反应过来回援时,李云龙早已带着队伍消失在茫茫雪原郑唯一让李云龙意外的是,他们在撤离时,发现了一个被锁在地窖里的中国姑娘——正是老周的女儿。
回到根据地时,老周跪在村口,哭得像个孩子。他闺女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活着,此刻正被妇女们围着嘘寒问暖。李云龙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累极了。
这一仗,他们歼敌三十七人,缴获武器弹药无数,还救回了十几个被俘的乡亲。但李云龙心里清楚,真正的胜利不是这些——而是当马虎听老周闺女获救时,那孩子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夜深了,李云龙独自站在村口的碾盘上。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赵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给他一碗热酒。
\"老李,想什么呢?\"
李云龙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到胃里:\"我在想...这场仗,咱们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
赵刚没话,只是又给他倒了一碗。
远处,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但总有一两盏亮着——那是守夜的哨兵,或是照顾伤员的卫生员。在这漫长的黑夜里,这些微弱的灯光,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