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青竹岭下的村子,打祖上传下来就爱养鸟。房前屋后栽满梧桐、楠竹,春有燕子衔泥,夏有蝉鸣应谷,秋有雁阵排空,冬有喜鹊踏雪。村里最金贵的不是粮囤满,是出了个绣娘郦娘——她那双手,能把山雀的翎羽绣得会扑棱,能把凤荒尾羽绣得闪金光,最奇的是,她绣的衣裳一上身,方圆三里的鸟儿准得扑簌簌飞过来,绕着人唱上半宿。
郦娘这手绝活儿,是祖传也不假。她阿娘临终前塞给她个樟木匣,里头装着七十二根彩线,每根线都用不同鸟儿的羽毛碾成绒,混着露水浸了七七四十九。阿娘攥着郦娘的手:\"这些线是有魂儿的,你得把鸟儿当人待,它们才肯帮衬你。\"郦娘记着这话,从就蹲在林子里看鸟:看麻雀啄食时爪子怎么扒拉土,看孔雀开屏时羽毛怎么抖落光,看夜莺唱歌时喉咙怎么颤悠——日子久了,她绣出的鸟儿活灵活现,连最精的鸟贩子都分不清真假。
可这手艺也招了祸。
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京城来了个黄门官,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八个带刀护卫,是当今圣上要选\"百鸟朝凤衣\",特召下绣娘进宫献艺。黄门官一到村子,就把郦娘的绣绷抢过去,抖开她刚绣的半幅孔雀图:\"好!就你了!\"郦娘拽着绣绷直哭:\"这衣裳得用我阿娘传的彩线,还得看百鸟的样儿,我得回村取东西!\"黄门官把腰牌一亮:\"抗旨不遵?脑袋搬家!\"
就这么着,郦娘被押进了京城。那皇宫金瓦红墙,可郦娘心里直发慌——她早听当今圣上昏庸,最爱摆谱儿,前儿个还让人把西山的凤话偷来熬汤补身子,把南湖的鸳鸯全逮去填了御花园的池塘。她攥着樟木匣里的彩线,指甲盖儿都掐进肉里:这衣裳要是真让昏君穿上了,往后下鸟儿都得遭殃!
绣房里,郦娘跪在软垫上,面前摆着金丝绣盯明珠流苏。黄门官拍着桌子催:\"快着!皇上等着上早朝穿呢!\"郦娘低头应着,手里的绣针却慢得像蜗牛。她先在衣襟上绣了只丹顶鹤——鹤眼用的是猫头鹰的夜明绒,鹤翅用的是苍鹰的劲羽线,那鹤的脖子微微低着,像是在看什么。接着绣凤凰,凤羽用的是孔雀的翠绒,凤尾用的是锦鸡的霞光线,可那凤荒眼睛,她偷偷换了只乌鸦的黑绒线,黑得发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最绝的是衣摆。郦娘把剩下的彩线全拆了,混着自己头发丝儿,绣了片乱蓬蓬的荆棘丛。荆棘上挂着七颗玻璃珠,每颗珠子里都封着只没尾巴的麻雀——那是她前儿个在御花园里捡的,那些麻雀都是被网住翅膀、拔了尾羽的,正扑棱着爪子叫唤呢。
第七日清晨,\"百鸟朝凤衣\"成了。黄门官捧着衣裳直拍腿:\"好!这凤凰昂首挺胸,百鸟环伺,皇上穿上准能镇住四海!\"可郦娘盯着衣裳直掉泪——她知道,等会儿这衣裳一披到昏君身上,那些被封在玻璃珠里的麻雀就会扑腾,荆棘丛会扎得人疼,最要命的是那凤荒眼睛,黑得像冤魂,专勾鸟儿来啄。
晌午时分,圣上在金銮殿上换衣裳。内侍刚把衣裳披上他肩膀,忽听\"扑棱\"一声,袖管里窜出只花喜鹊——那是郦娘偷偷缝进去的,喜鹊嘴尖儿叼着根荆棘刺,\"啪\"地扎在昏君脖子上。昏君疼得跳起来,大喊:\"有刺客!\"
这一闹不要紧,金銮殿的琉璃瓦底下\"嗡\"地起了阵风。郦娘早算计好了,她在衣摆的荆棘丛里撒了把野菊花粉——那是山雀最爱的食儿,可野菊花粉里掺了她阿娘传的\"惊鸟散\",鸟儿闻了准得炸毛。果不其然,先是三只麻雀从房梁上扑下来,接着是一群斑鸠撞窗户,然后是白头鹎、画眉、八哥......红墙黄瓦底下,黑鸦鸦全是鸟,有的啄昏君的龙袍,有的抓他的脸,有的叼他的冠缨。
\"护驾!护驾!\"内侍们举着拂尘乱打,可鸟儿哪里怕这个?昏君的金冠被喜鹊叼走了,龙袍被乌鸦撕开了口,连他脸上都落了只啄木鸟,\"笃笃笃\"啄得他直喊\"救命\"。最后还是太监总管急中生智,让人搬来半缸米,撒在地上,鸟儿们才扑棱棱去抢食,可昏君的龙袍早被啄得像鱼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活像个唱丑角的戏子。
\"把这妖女拿来!\"昏君捂着火辣辣的脸,指着郦娘直哆嗦。可金銮殿外早围了一圈儿大臣,为首的老丞相捋着胡子笑:\"皇上,百鸟朝凤衣本是祥瑞,可今日鸟群围攻,莫不是衣裳有问题?\"旁边的大理寺卿也附和:\"臣早过,民间技艺不可轻信,这定是那绣娘动了手脚!\"
昏君气得直喘粗气,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再提杀郦娘的事。最后到底把郦娘关进了牢,可没三,就有个穿青衫的老头儿来劫狱——后来村里传,那是郦娘阿爹的旧友,当年在江湖上混的,早就在京城埋下了棋子。
郦娘回了村子,还是蹲在林子里看鸟。有人问她:\"你咋不把那绝活儿传给别人?\"她摇头笑:\"这手艺是用来疼鸟的,不是用来害饶。往后我要绣的,是给山雀做窝的软布,给鸽子引路的彩旗,再绣件衣裳——\"她摸着樟木匣里的彩线,\"绣件能让所有鸟儿都安心落脚的衣裳。\"
你问现在咋样了?前儿个我去镇上赶集,见有个穿蓝布衫的媳妇蹲在路边卖绣品,竹篮里摆着绣了麻雀的肚兜、绣了斑鸠的鞋面。我凑过去瞧,那麻雀的眼睛亮得跟真的似的,正歪着脑袋看我。媳妇抬头笑:\"婶子,您瞧这鸟儿绣得像不?我阿娘,鸟儿最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把魂儿绣进针脚里了。\"
我摸着那绣品,忽然想起郦娘的话——有些手艺,得用真心养着,才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