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胭脂香混着松香,在空气里弥漫。
江逾朝坐在角落里的板凳上,指尖在京胡的弦上轻轻拨动,试了试音。
琴杆被摩挲得发亮,透着温润的光,这把琴陪了他快十年,弦音里都带着他的气息。
外面的锣鼓声越来越近,他抬眼看向镜子,里面映出顾承欢的身影。
月白色的戏服,水袖垂落,正由徒弟帮着整理头面。
灯光下,那张脸俊美得惊人,眉梢眼角都带着戏里的柔情,却又在转身的瞬间,恢复了几分疏离。
“逾朝,准备好了吗?”顾承欢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带着点刚开嗓的沙哑,却依旧好听。
“好了。”江逾朝低下头,继续调试琴弦,指尖的茧子在弦上滑动,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这是《牡丹亭》的“惊梦”一折,顾承欢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合作了无数次的剧目。
十年了,从盛云班还是个戏班开始,他的琴音就一直陪着顾承欢的唱腔,在这方寸戏台上,演绎着一场场悲欢离合。
锣鼓点骤然密集,大幕缓缓拉开。
顾承欢踩着台步,水袖轻扬,如弱柳扶风,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彩。
江逾朝坐在侧台,深吸一口气,琴弓落下,悠扬的京胡声随之而起,像月光一样,温柔地托着那清亮婉转的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顾承欢的嗓音里带着缠绵的情意,眼神流转间,仿佛真的是那个怀春的杜丽娘,在花园里感叹着青春易逝。
江逾朝的琴音也跟着起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唱腔的节点上,丝丝入扣。
他们曾是盛云班最默契的搭档,班主常:“朝朝的琴是承欢的魂,少了谁都不校”
可现在,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江逾朝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台下第一排,那里坐着周曼云,军阀周司令的千金,穿着一身华丽的旗袍,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台上的顾承欢,手里还把玩着一串名贵的珍珠手链。
就是这位周姐,最近常来捧顾承欢的场,送戏票,送行头,送各种值钱的玩意儿,把顾承欢捧成了名副其实的“顾大先生”。
心思微动,琴弓的力道就失了准头。
“滋啦——”
一声刺耳的走音划破了原本和谐的氛围,在安静的戏院里格外清晰。
顾承欢的唱腔顿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接了上去,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那一瞬间的僵硬。
台下立刻有了些骚动。
周曼云皱起了眉,毫不客气地将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顾大先生的嗓子金贵,别被这破琴带偏了!”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江逾朝的脸瞬间白了,握着琴弓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失误了,可被人这么当众指责,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上的顾承欢,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顾承欢只是皱了皱眉,目光淡淡地扫过他,没有任何维护的意思,反而对着台下的周曼云微微颔首,像是在致歉。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唱戏,但那眼神里的温度,却比刚才冷了许多。
一曲终了,顾承欢谢幕下台,径直走到江逾朝面前。
江逾朝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又慌又乱。“对不起,我……”
“明日让李来伴奏吧。”顾承欢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正是这种平静,让江逾朝的心沉到了谷底。“你的状态不好,别影响了后面的场次。”
江逾朝的琴弓在弦上顿住,指尖冰凉。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顾承欢转身走向周曼云,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亲自拿起茶壶,给周曼云斟了杯茶。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江逾朝清楚地看到,顾承欢的袖口滑落,露出了一截皓腕,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翡翠镯子,成色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上次周曼云送来的礼物,顾承欢当时还“太俗气,放着吧”,可现在,他却戴在了手上。
台下传来阵阵哄笑声,大概是在议论刚才的走音,也大概是在看他的笑话。
江逾朝觉得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得他耳膜生疼。
他默默地收起琴弓,将京胡心地放进琴盒里。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琴盒,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侧台的灯光昏暗,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的失落和苦涩。
他知道,从顾承欢出让李替换他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后台的人来来往往,都在议论着刚才的插曲,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失落的琴师。
顾承欢陪着周曼云在前台应酬,笑声远远传来,清晰地落在江逾朝的耳朵里。
他抱着琴盒,慢慢地走出戏院。
外面的风有点凉,吹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今晚的月亮很圆,像极了他第一次为顾承欢伴奏时的那晚。
只是那时,顾承欢会在戏散后,笑着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糖糕,:“朝朝,你的琴拉得真好。”
而现在,只剩下满院的清冷和满心的失落。
江逾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琴盒,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冷落,是不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