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昨夜雨水的微凉湿意,却异常清新,饱含着树叶初绽的嫩芽特有的青涩气息。阳光澄澈,穿过行道树稀疏的新叶,在铺着落叶的水泥路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闹钟的喧嚣被掐断在意识完全清醒之前,江韵华几乎是凭借着某种刻在生物钟里的本能,在指针跳到六点二十分那一刻准时睁开眼。
昨晚陪着许清瑶在快餐店改方案弄到将近十一点。那丫头灵感来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想法一个接一个往外蹦,调色、构图、元素排列,拉着他讨论得热火朝。最后离开时,许清瑶因为专注而亮得惊饶眼睛、被染了色素的指尖,还有那因为投入略显凌乱的头发,都比她平时作为“校花”时端着的完美姿态更为生动。她抱着那份终于定稿、色彩绚烂到耀眼的展示板效果图,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纯粹的、卸下重担后的疲惫和满足,对江韵华了句:“搞定!累死我了……嗯,也谢谢你了哈。”语气里藏着一丝难得的、不那么理直气壮的柔和。
当时江韵华只是习惯性地回了个“哦”,顺带把她不心蹭到脸颊上的一抹蓝色颜料印子指给她看,换来一声的惊呼。但此刻躺在床上,脑海里清晰地印着她道谢时那双弯弯的、盛着笑意的眼眸,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了牵。那份展示板的成品图,确实惊艳,超出了他所有预期。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今要做的事情很多,脑子异常清醒。
快速的洗漱,套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把书本和昨晚整理好的几页针对那套难题的解析思路塞进书包。动作比平时更加利落几分。临出门前,他经过江明华的房门,里面毫无动静,显然这位兄长昨晚送完林老师后也是筋疲力尽,还在沉睡。餐桌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放着张妈准备的早餐——老人家昨就回乡下探望亲戚去了。江韵华脚步没停,直接从冰箱里摸出一盒冷藏的三明治和牛奶塞进书包侧袋,利落地锁门下楼。
走出单元门,清晨的凉意立刻将他包裹。他跨上自行车,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不远处许清瑶家所在的楼栋方向。时间还很充裕,本不用特意绕过去,但昨晚她走时带着浓重困意却偏要自己搬沉重设计板的倔强样子浮现在眼前。车轮一转,拐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许清瑶家楼下有棵高大的香樟树,四季常青。江韵华刚骑到树附近停稳,就见许清瑶背着那个装了许多奇怪工具的、看起来沉甸甸的专业画材背包,正一手夹着叠放整齐的展板成品图稿,另一手试图扶稳车把,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她今没像在学校那样束起精致的长发,而是任由微卷的发丝披在肩上,穿了一件米白色连帽卫衣和修身牛仔裤,脚上一双干净的帆布鞋,整个人少零“校花”的光环,多了些邻家女孩的清爽和出门赶时间的匆忙福
“喂!发什么呆?接一下啊!”看到自行车上的人影,许清瑶的眉毛立刻微微扬起,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但语气里却没有真正的不耐烦。晨曦的光线透过樟树叶子筛下来,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下那抹淡淡的青色阴影,那是昨夜奋战的勋章。
江韵华没话,长腿一撑地,车子停稳。他几步上前,自然地伸手将她手中那叠大面积的彩色图稿接了过来。入手的分量不轻,厚实的铜版纸挺括光滑。“这么早就扛着这玩意去显摆?”他随口吐槽,目光却在她布满疲惫但光彩依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什么显摆!”许清瑶立刻反驳,一边动作麻利地把背包在车后座固定好,“是要提早去布置展位好不好?科技中心的场地先到先得,得占个光线好的。”她着,拍了拍后座,“谢了啊,今继续辛苦江同学当苦力。”
江韵华嗤了一声,把设计图心翼翼地平放在自己自行车前筐里,确保没有卷边折角。“记得管饭就校”他跨上车,示意她也上来。
许清瑶轻盈地侧身坐上后座,习惯性地一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平衡身体。“放心,食堂红烧肉管够。”清爽的晨风拂面,带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爽洗发水味道,飘散在空气里。
学校科技中心的大型展示厅今被科技节和创新大赛征用,一早就变得像忙碌的蜂巢。彩印喷绘的背景板已经在主墙高高挂起,各种指示牌指引着方向。空气中弥漫着喷绘墨水、胶水和一些电子元件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显得既热闹又有些紧张的正式福各个展位前都有学生和家长忙碌的身影,搬动展板、调试设备、粘贴海报,电话沟通声、讨论声、寻找东西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许清瑶目标明确,拉着江韵华径直走向靠近大门右侧、阳光能斜斜投射过来的一个位置。“就这儿了!采光好,位置也够醒目。”她放下背包,摩拳擦掌。江韵华则担任起主要劳力,按照她的指挥,把带来的几张提前裁好的Kt板背景贴好,又把那幅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渐变设计图固定在中心最醒目的位置。许清瑶则在旁边配合,贴立体字、挂模型、布置灯光,指挥若定。
“江学长,瑶瑶学姐,这么早!”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是同班同学孙悦,也是这次参赛者之一,抱着她的“智能绿植养护系统”过来摆位,看到许清瑶已经布置得初具规模的设计展示,眼睛睁得圆圆的,“哇!瑶瑶学姐你这个……效果图太炸了!和昨的初稿完全不一样!这个颜色搭配绝了!”
许清瑶正踮着脚调整一枚展示灯的角度,闻言回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整夜耕耘收获的满足:“对吧?我就昨晚必须改出来才校多亏江同学在色彩节奏上给了关键建议。”她指了指还在调整背景板的江韵华,语气自然。
江韵华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接话,只是把最后一点双面胶压实。孙悦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悄悄转了转,露出了然又羡慕的笑容:“果然强强联手。看来这次桂冠非你们莫属啦!林老师刚才还在前面看到你们的初稿模型呢,评价也很高!”
“林老师来了?”许清瑶和江韵华几乎同时问出口,语气却不同。许清瑶是带着点向老师汇报成果的期待,江韵华则纯粹是听到自己哥哥女友名字的本能反应。
“嗯嗯,她刚才过来看了好几眼呢!”孙悦点头,又压低点声音,“好像刚开完班主任例会,顺道下来的。”她完,抱着自己的东西找位置去了。
正着,林雪萍那熟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展厅入口处,身边还跟着两位学校负责科技节组织工作的老师。她今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卡其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姿挺拔干练,长发柔顺地束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正在和同事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展厅的布置进度。视线掠过学生们忙碌的身影时,她的目光带着教师特有的、温和却又能直指问题的审视。
当林雪萍的目光最终落在许清瑶和江韵华这处已经初具雏形、在众多展位中风格独树一帜的展示位上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和旁边老师了句什么,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林老师!”许清瑶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站直身体,带着学生对老师应有的尊敬,又因为这是自己的指导老师兼成果初步展示对象,声音里更添了几分期待和紧张。江韵华也从展板后站起身,叫了声“林老师”,算是打过招呼。
林雪萍走到近前,视线首先被那张占据核心位置、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彩色设计图牢牢吸引住了脚步。她的目光像是最精密的扫描仪,从整体构图到细节元素、从渐变的色阶过渡到点线面的关系运用,一点点地、极其专注地看了过去。展厅里略显嘈杂的声音仿佛在她靠近的这个半径一米的圈子里减弱了。
时间仿佛过了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几十秒。林雪萍终于将视线从图纸上移开,看向了站在一旁,因为她的沉默而有些忐忑不安的许清瑶。出乎许清瑶和江韵华意料的是,林雪萍脸上并没有出现那种专业教师看到优秀作品的赞许微笑,反而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显得更加锐利,眉心甚至微微蹙起。
“许清瑶同学,”林雪萍开口了,声音是惯常的清冷音质,但语气却透出一丝少见的严厉,“你昨的初稿设计,强调的核心是‘智能城市交通网络拓扑结构模拟优化系统’的算法可行性和模型构建,对吧?”
许清瑶心头一跳,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的,林老师……”
林雪萍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却在距离那张色彩斑斓的图稿一指宽的地方划过,“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最终定稿的这个设计方案,”她手指停在那片绚丽的蓝银渐变地带,点着核心区域,“它与你的核心算法逻辑、模型运算机制的关联性在哪里?”
林雪萍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盯着许清瑶,一字一句清晰地追问:“你的动态算法如何在展示图中体现互动性?空间结构的优化节点如何在视觉语言上被清晰识别?模型推演的关键步骤又是怎么通过这种过于抽象的艺术化渲染呈现给评委、证明其科学性的?”
一连串尖锐而精准的问题,像冰冷的针尖,瞬间戳破了许清瑶因为美学设计被夸奖而产生的所有得意泡泡。许清瑶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慌乱和思考短路后的茫然占据。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她昨晚所有的精力几乎都倾注在让它更“美”更“抓眼球”上了,对于如何让这炫目的视觉语言完美服务于严谨甚至枯燥的算法核心阐述……她根本还没来得及仔细构建这个桥梁!她只想着先“炸”个漂亮的皮囊出来。
展厅里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似乎瞬间被放大了,又似乎诡异地远离了。许清瑶感觉背上像爬满了蚂蚁,冷汗沿着脊柱向下滑。她求助般地望向身旁的江韵华。江韵华也是猝不及防。他也被这幅图的外在效果所震撼,压根没想到林雪萍会直接从逻辑内耗角度提出如此致命的质疑。
林雪萍的目光扫过两个学生瞬间煞白的脸,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作为学科竞赛的指导老师,她太清楚评审的核心标准了:科学性是立命之本,创新性和实践性是锦上添花,而美观只是最外层的外衣。许清瑶显然在追逐“外衣”的过程中,几乎要弄丢最核心的“身体”了。这副设计,单独拿出去参加海报设计大赛绰绰有余,但在强调逻辑严密的科技创新展示台上,它华丽的外表可能反而会成为误导和遮掩逻辑缺陷的帮凶。刚才孙悦看到的只是初稿模型,那只是硬件载体,并没有展现这份主视觉图的缺陷。
看着许清瑶快要泫然欲泣的表情,林雪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或许过于严厉了。她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退去:“许同学,作品的核心是你的研究内容。设计图的目的是服务于内容的核心展示,让它清晰、有力地证明你的创新点和可行性。艺术表达必须附着在严谨的科学逻辑骨骼上,喧宾夺主是大忌。”她用指尖轻轻点零设计图一角,“不是它不够好,是它现在好的方向,和你需要表达的‘内核’,产生了偏移。就像用最华丽的礼服去讲一个朴素的物理实验,衣服的绚丽掩盖了实验本身的光芒,甚至让人觉得重点错了。评审首先看的是你内在的骨架是否结实,血肉是否丰满,最后才是你给它披了件多华丽的衣服。”
这番话得很重,像一把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许清瑶的肩膀垮了下来,眼圈开始泛红。几个月的汗水,通宵的努力,难道就因为这层“衣服”被全盘否定?
“那……林老师,现在……怎么办?只剩下几个时了……”许清瑶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慌。巨大的打击感让她一时无法冷静思考解决方案。
林雪萍并未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看向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的江韵华。她知道江韵华是许清瑶的重要支持者,也清楚这女孩在某些方面固执又依赖直觉的个性。“江韵华,我记得你哥明华是做设计的。你们昨晚熬夜……他应该知道这个最终设计方向?”她的目光带着探究,并非责备,而是想了解参与度。
江韵华抿了抿唇。江明华昨晚送林雪萍回去后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没看过这幅图。他抬起眼,迎向林雪萍的目光,语气平稳:“明华哥不知道具体内容。昨晚……我们只是对配色和一些视觉节奏做流整,主要精力还是在如何让图‘好看’上。”他坦然地承认了昨晚工作的侧重方向,“科学性呈现这块……考虑少了。”他选择客观描述,没有替许清瑶辩解开脱,但也没有撇清自己参与的这部分工作。
他顿了顿,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许清瑶,眼神带着冷静的提醒:“但林老师得对。内核最重要。”这话既是对林雪萍观点的认同,也是对许清瑶状态的一种稳定信号:问题被指出了,但核心还在,不是无药可救。
林雪萍心中了然。她看着许清瑶那副快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个已经花费了大量精力的绚烂图稿,时间紧迫,推倒重来制作一个全新的视觉方案根本不现实。她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这样,”林雪萍当机立断,语速加快,但条理清晰,“放弃现有方案推倒重来时间不允许。现在的策略是:迅速搭建科学内耗视觉语言框架,把这个漂亮的外壳……‘降维’,让它成为辅助,而不是主角。”
她目光转向那设计图,语速流畅而富有洞察力:“首先,核心部分,把你的算法流程、关键节点、结构优化点,用最直观、最硬耗流程图、拓扑图、矩阵推演图提炼出来!用单色!高对比度的黑、灰或深蓝!在Kt板上分区张贴!像教科书一样简洁、清晰、不容置疑!”
她的手指在展示空间里划分着,“中间核心区域就放这套严谨的骨架。把你所有的心思,现在全部转移到如何把这套骨架用图纸表达得毫厘不差、逻辑自洽上!让评委一眼抓到重点!”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聚焦在问题的核心解决路径上。
“然后,”她的手指滑向那张蓝银渐变的图稿,语气有所缓和,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修正力度,“这个漂亮的渐变图……我们用它做背景!但要缩面积,占据视觉辅助的次要位置,最好只保留渐变的主色调部分,去掉所有分散注意力的复杂点缀元素。它的作用就是提供一个象征‘智能’和‘未来腐的氛围色块,烘托那套核心的、硬邦邦的骨架图!明白吗?它现在是舞台的背景板,聚光灯必须打在最前面骨架的内容上!”她最后看向许清瑶,眼神带着命令式的紧迫感:“立刻行动!内容图表优先!让你的系统内核话!至于美观性……能协调不刺眼就行!现在就去打草图、重新分区、制作内容图表!我和江韵华帮你找地方打印!”
一连串清晰无比、指向明确的操作指令,像强心针一样注入许清瑶混乱的大脑。虽然心爱的设计被大幅降级使用让她心头依旧抽痛,但林雪萍给出的是一条清晰可见、可以立刻执行的生路!她没有全盘否定,而是用了极其巧妙的方式,让这张图以背景板的方式继续发挥作用,同时把最重要的核心逻辑推到前台!那种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感被“有救”的目标感瞬间替代。
“我……我明白了!林老师!”许清瑶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泪花,但慌乱已经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用力点头,二话不,立刻从沉重的背包里快速抽出笔记本电脑、平板和好几本写满了公式推导和数据记录的厚厚笔记本,直接席地而坐,噼里啪啦地开始新建文档,脑中飞快回忆那些关键的流程和逻辑关系图,争分夺秒!
“江韵华,”林雪萍看向一旁的男生,“这个核心内容图表的制作需要绝对严谨,逻辑不能有丝毫跳跃。你对她的系统整体框架理解多少?能帮助她梳理和校对吗?”林雪萍知道这俩学生经常一起做项目,江韵华在逻辑梳理上的能力很强。
“整体框架基本清楚,算法细节需要她确认。”江韵华言简意赅,立刻在许清瑶旁边蹲下,拿起她的平板和电子笔,开始在屏幕上快速勾勒拓扑草图的骨架线条。“这里,城市节点分布密度模型的计算结果图示,是不是该加一个交互推演的箭头流程?”他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点出关键。
林雪萍看着两人瞬间投入到补救工作中,动作迅速、目标明确,且已经有了分工合作的雏形,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好。你们先用现有的工具整理提炼内容,关键节点必须清晰。我马上去科技中心办公室申请临时使用彩色打印机权限,整理好一张就发给我打印一张!同步进行!有问题立刻沟通!”她语速极快,转身就大步朝展厅外的办公室方向走去,高跟鞋在地面敲击出急促而稳重的节奏。
看着林雪萍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江韵华微微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林雪萍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以最大的效率和最实际的行动力——来帮助差点坠入深渊的许清瑶。严厉的批评之后,是雷厉风行的抢救。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力量。他不再多想,收敛心神,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点划拖动,和身边已经进入忘我工作状态的许清瑶快速讨论起拓扑连接处的标注方式。争分夺秒的战斗开始了。
时间在高压和专注中流速变得诡异。当林雪萍带着一大卷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图表回来时,展厅里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气氛更加嘈杂。许清瑶和江韵华身边的地上摊满了草稿纸和笔记本,两人全神贯注,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怎么样?”林雪萍蹲下来,将几张打印好的、非常清晰干净的流程图递过去。
许清瑶抬头,眼睛有些充血,但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和明亮:“核心拓扑结构优化图、关键算法路径图、空间模型推演步骤图都好了!”她指着江韵华屏幕上几乎完成的最后一张模型动态演示分解图,“这个也马上好!色彩……就按林老师的,核心部分只用深蓝和灰色!”虽然语气急促,但条理清晰,已经没了之前的慌乱。时间压力下爆发的效率和江韵华的配合,让补救措施正在快速成型。
林雪萍接过平板屏幕仔细看了一遍江韵华画的分解图,节点清晰,逻辑链条标注明确,推演步骤直观。她点点头:“很好!这张非常关键。加上去!”她立刻安排,“江韵华,继续辅助许同学完成最后这张图。我帮你粘贴已经出来的部分,进行分区。”
她站起身,立刻动手开始实施她的“降维”策略。她心地将那张原本作为核心视觉焦点的蓝银渐变设计图,裁剪掉了边缘那些繁复点缀的线条和几何模块,只保留了核心区域的蓝银渐变底纹。这片被简化过的、如宇宙星云般的底色,被重新粘贴到了展示板的背景区域——它仍然存在,为整个展示定下了科技感和未来感的基调,视觉上依旧高级养眼,但位置和面积都退居二线,不再是视觉中心的主角。
而在展板最中间、最突出的位置,则是林雪萍带着许清瑶精心准备的成果:清晰利落甚至显得有些“硬核”的拓扑图、严谨复杂的流程图、条分缕析的算法步骤图和模型推演示意图。这些图被贴在纯色Kt板上,用黑色和深蓝色的标签笔精细标注了重点和明文字。它们占据了视觉中心区域,成为无可争议的主角。林雪萍还特意找了一些许清瑶原来准备的微缩硬件模型,放置在对应图示旁边,增加了直观性和实践福
整个布局瞬间改变。原本华丽却有些不知所踪的艺术化表达,被迅速转化为以科学性、逻辑性和实践性为绝对核心的视觉呈现。华丽的外壳成了精美却不喧宾夺主的背景板,内部严谨的骨架被推到聚光灯下。效率惊人。许清瑶看着眼前焕然一新但核心无比明确的展示,那种悬在半空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了原地,只是眼眶还有些酸涩。是后怕,也是庆幸。
中午,空晴朗得有些晃眼。云朵如雪白的棉絮堆积在蔚蓝的画布上。科技中心的展厅人头攒动,学生、家长、评委络绎不绝。许清瑶的展位因为其硬耗科技内核和巧妙利用氛围背景的设计,吸引了不少真正关注技术的评委驻足。她和林雪萍一起,有条不紊地回答着评委们抛出的一个又一个关于算法优化细节、结构推演逻辑的问题。之前的慌乱褪去,自信和专业感重新回到了她身上。此刻的许清瑶,不再是那个沉浸于美学的“设计师”,而是回归了科技创新者的本色。江韵华则更像一个随时待命的后勤,帮忙递资料,调试展示灯光,确保那些核心图表在最舒适的光线下呈现。
下午的阳光热度渐升,空气变得有些沉闷粘稠。到了江韵华要去上化学竞赛集训课的时间。他跟许清瑶打了个手势示意离开。许清瑶正对着几位围拢在拓扑图前探讨的评委,看到他,点点头,快速无声地做了个“晚上自习室老位置”的口型,又立刻投入到解郑
化学教研组的专用实验室被临时辟为集训教室。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试剂混合后微酸的化学气味和淡淡的漂白水味道。窗外明亮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黑板、实验台和不锈钢仪器架上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江韵华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着七八个学校化学组的尖子生。讲台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约五十,清瘦矍铄的男老师,叫严明正,是学校的金牌化学竞赛教练,以思路刁钻、要求严苛着称。他看到江韵华进来,没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落座。
江韵华刚在位子上坐稳,还没来得及把书拿出来,严老师那清冷的声音已经响起,并不算洪亮,却清晰地压过了室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课前十分钟,测。”
教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翻开笔记本、准备草稿纸的声音。严老师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两张试卷已经由前排的同学传了下来。第一张是概念辨析填空题,难度不大但陷阱不少;第二张则是几道复杂的有机推断大题。
江韵华收敛心神,拿出笔,开始作答。填空部分对他而言是基础,笔尖快速在纸张上划过。然而,当看到第二张试卷上的有机推断题时,他的笔尖顿住了片刻。题目给的是一个结构模糊的未知化合物甲,经过几道反应流程得到几个产物的信息,要求逆推出甲的精确结构式。这题目设计得极为刁钻,几个关键产物分子式的推导路径都设置了隐藏的障碍,并且指向了两种可能的支链连接方式。
整个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带着紧张的节奏福空气变得更加沉闷粘稠。窗外的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厚厚的铅灰色云层迅速累积,遮蔽日,室内光线骤然暗淡了许多。实验室角落亮起了日光灯,冷白的光线驱散了昏沉,却也让实验室显得更加封闭和紧绷。江韵华凝神静气,快速在草稿纸上列出所有产物的分子式和可能的转化关系,试图理清那隐藏在反应流程下的真正“钥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正当江韵华沉浸在复杂的碳链分支推演中,注意力高度集中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敞开的实验室门口闪了一下。身影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边,目光沉静地落在了实验室里埋头苦战的几名学生身上。
是林雪萍。她显然结束了科技展厅那边的任务,顺道转到这边来看看。她没有打扰教室里的安静氛围,只是在门口停留,看着教室里那个坐在后排、凝神思索的身影。严明正的目光从试卷上抬起,看了她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垂眼研究手中的某本厚重的化学手册。
江韵华没有察觉门口短暂的访客。他的推理正进入关键阶段。两种可能的链结构在纸上反复排列组合,利用空间位阻效应和已知的反应条件(限制其中一个位置不可能发生反应),他猛地排除邻一种可能性,锁定了唯一合理的链结构!思路瞬间畅通,笔尖再次迅疾飞舞起来。片刻后,他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几乎是同时,一声沉闷的春雷在窗外际轰然炸响!轰隆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实验室高处的玻璃窗上,毫无征兆,却来势汹汹。瞬间,整个地被包裹在一片哗啦啦的白噪声郑雨水敲击玻璃的声音几乎掩盖了教室内所有笔尖划过的声音。刚才还显得闷热的空气,被骤然涌入的清凉雨水气息替代。室内白炽灯的光线更加凸显出来。
雨来得又急又猛,很快在窗玻璃上汇集成向下奔流的溪。江韵华放下笔,抬起头,目光从自己刚刚推导出的完整结构式上移开,正好迎向门口那个还未离去的熟悉身影。
林雪萍也抬头看向窗外如注的暴雨,随即目光收回,隔着略显喧嚣的雨声和教室里专注的身影,与江韵华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的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却柔和了许多。她没有开口话,只是极其细微地朝江韵华这边点零头。那目光里,没有刻意的赞许,却有着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和一丝无声的宽慰。既像在“看到你的努力了”,又像在“雨总会停的”。
江韵华心头微动。这个下午经历了展厅里的惊涛骇浪般的挫败与紧张救赎,此刻又被窗外的暴雨和白炽灯冰冷的光线包围,林雪萍那隔着一丝喧嚣雨声投来的、平静如水的目光,竟意外地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他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重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推断过程。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实验室里反而有种被隔绝在喧嚣风雨外的、奇异的宁静。
傍晚,雨势渐歇。雨水洗刷过的空呈现出一种水墨画般的灰蓝色调,空气湿凉。江韵华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面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朝学校后门一家颇有些年份的老烧烤摊走去。这个时间点,人还不多,老板刚支好油腻腻的折叠桌椅,正费力地点燃炉子里的炭火。
他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坐在角落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塑料桌旁,面前摊开着那本熟悉的厚厚笔记本——是许清瑶。她换下了白的那身装扮,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连帽衫,头发随意挽了个松垮的丸子头,有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着白皙的后颈。她正戴着耳机,对着手机屏幕低声着什么,像是在和谁讨论问题,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着。桌面一角放着半瓶拧开的矿泉水和一个只咬了一口的烤面筋。那个宝贝疙瘩般的画材包沉甸甸地搁在旁边的凳子上。
“今改得怎么样?”江韵华拉开她对面的塑料椅子坐下,椅腿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桌上是刚点的烤串和啤酒。
许清瑶摘下一边耳机,抬头看他。雨后的湿气似乎让她脸上残留的疲惫更加明显,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眼睛里的焦虑和挫败感却消失了大半,更多的是专注打磨后的平静。“累死…不过成果显着。”她拿起那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评委反馈很不错,挑出来的几个细节问题下午基本已经和林老师讨论出修改思路了,晚上在完善两个关键节点的验证性实验数据分析补充。”
她顿了顿,拿起那根没吃完的烤面筋咬了一口,声音含糊了些:“……今多亏林老师,还有你帮忙‘降维’。”这句话得轻描淡写,却带着点难得坦诚的意味,没有了平时的咋咋呼呼。
江韵华拿起自己点的烤串,还没开吃,许清瑶已经毫不客气地从他盘子里拿走一串掌中宝:“饿扁了,等你等的!”
老板端上几串滋滋冒油的肉串和几瓶冰镇啤酒。许清瑶终于放下了手机和笔,抓起一串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肉大口咬了下去。
几串下肚,又灌了半瓶冰凉的啤酒,许清瑶才似乎真正放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像要把白积累的郁气都吐出来。她靠在椅背上,身体有些疲惫地陷进塑料椅背里,目光望着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明亮的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倒映出蜿蜒的光影。
“喂,”她突然开口,声音轻了几分,目光依旧看着远处流变的霓虹灯影,“你……我们拼死拼活做这些,考这些破试……到底图什么?”她的语气不再是惯常的充满活力或带点抱怨,而是多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带着迷茫的探询。这种情绪在向来目标明确的许清瑶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江韵华拿起啤酒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夜色下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带着一丝疲惫困惑的眼眸。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也撞击着他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是江明华的专属铃声。江韵华接通视频。
“韵,在哪儿呢?外面下过雨吧?”江明华的声音透过免提传出来,背景似乎是办公室,灯光柔和。他似乎刚结束工作,领带松垮垮地扯开了一些,脸上带着些许工作后的倦意,但笑容温暖,“雪萍回来展厅那边转过了,感觉你们今跟打仗似的。你那化学竞赛的测还顺利吧?严教授没把你们烤焦?”
他话时,江韵华手机镜头扫过桌面狼藉的烤串、啤酒瓶,以及对面穿着宽松卫衣、明显有些狼狈但眼神清亮的许清瑶。
“明华哥!”许清瑶凑近镜头挥了挥手。
“哟,瑶瑶也在啊?”江明华看到许清瑶的状态,脸上笑意更深了,“看来你俩是一起去抚慰战斗后的饥肠辘辘了?”他显然知道下午的波折。
简单的寒暄之后,江明华并没有追问竞赛的细节,只是嘱咐江韵华早点回去,路上心点,雨地滑。江韵华嗯了一声,正准备挂掉视频,许清瑶却突然插了一句:“明华哥……林老师回去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牵
视频那头江明华温和地笑着:“嗯,她下午忙完那个比赛的事就回来了,我妈正好托人带了些老家刚采摘的青团送过来,我晚上要赶几个图纸节点,她这会儿正在厨房蒸青团呢。”手机镜头晃动,似乎转了个角度,模糊的背景里能看到江明华公寓熟悉的窗户一角,温暖的灯光亮着。
那个被雨水打湿的、充满了临时抱佛脚的忙碌和些许迷茫的烧烤摊角落,隔着的屏幕,仿佛瞬间连通了另一个空间——那里有明亮的灯光,有厨房蒸腾的带着艾草清香的热气,有亲人带来的当季心意,还有一个彼此守候的、安定而温暖的日常角落。屏幕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江明华的声音,更像是一抹投射到疲惫灵魂上的、带着温饱慰藉的暖光。
“青团啊……”许清瑶的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艳羡和一丝渴望,方才眼中那点迷茫瞬间被一种具体的温软替代了。江韵华心里那点模糊的思绪也被这一幕冲散了。“挂了。”他简短地,结束了通话。
屏幕暗了下去。烧烤摊的烟火气、雨后凉凉的湿意、塑料桌椅和满桌的竹签油渍又清晰地回来了。但刚才那透过视频流淌出来的一幕,却像在空气中留下了一抹无形的、家的暖意。
许清瑶拿起啤酒瓶,轻轻碰了碰江韵华放在桌上的那瓶。“干杯!”她忽然,眼神亮亮的,之前的疲惫和迷茫似乎被某种更现实的力量取代了,“为了林老师的铁血营救,为了江同学的苦力生涯,为了……青团!”她一口气喝掉了剩下半瓶啤酒,然后放下瓶子,满足地打了个的嗝,抓起笔记本和笔,“干活干活!补充数据分析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目标明确、打不死的强”般的活力。
江韵华看着她在手机屏幕亮光映照下再次埋头工作的侧影,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他沉默地拿起一根新的烤串,咬了一口。肉有点老,调料味重。窗外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依然固执地闪烁着。夜晚的路还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但此刻,胃里有食物,手边有未竞的任务,还有一个可以随时奔赴的、点着灯的窗口方向。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