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春总是慢半拍,三月初的清晨依旧带着一股凛冽湿寒。李向东裹着件褪色的灰风衣,窝在办公室最角落那张老藤椅上,一手拨算盘、一手在账本上划着铅笔线。他的眼神专注,眉头却一直紧锁——这是本季度最后一批耳机壳出货后的流水,账面上虽有盈余,可与他脑中那张隐形的“大图”始终对不上。
桌上的邮袋还没拆完,是王哥早上从县邮政局拿回来的,里头塞着几份过期两的报纸和样本广告单,按惯例是留给他筛一筛有没有什么新的供货渠道或市场动向。李向东随手掀起一份《经济日报》,报纸早已翻卷得发脆,中缝那儿夹着一张薄薄的公告附页。
他正要随手丢开,那几行黑体却像钩子般拽住了他的目光——
“关于省电子八厂资产整体转让的公告。”
李向东猛地坐直了身子。那一瞬间,他仿佛被电了一下,手指落在那行字上,指节微颤。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报纸一角飘起,那一页随之哗啦一响,像是整个时代在空气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眯起眼睛,盯着“债转股试点”“整体挂牌”“含职工安置”“起始价六千九百万元”这些关键词。
他脑海里蹦出一句话——
这种公告,十年前能换一群南下者的命运。
李向东没坐椅子,直接蹲到了旧绿皮沙发边上。报纸摊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一笔一划地读那份公告,像在审一份判决书。
挂牌单位:省二轻系统电子集团。
这个名字他记得,在八十年代那可是“省级老大厂”的金字招牌。
拍卖时间:公告发布起一个月内,限本省内企业或法人参与。
他盯着这句话沉默了一秒。限制外资,明地方只想“甩干净”,不想引起太大风波。
资产包:土地使用权 38.4 亩;一栋注塑车间、一栋组装房;厂内职工宿舍四栋,配电室、锅炉房、水塔完整,另附部分进口旧设备。
李用指尖敲着这段,几乎要笑出来。单是那 38 亩工业用地,若在市区范围,按市价倒手也不止这个数。
起拍价:人民币陆仟玖佰万元整。
他心里猛地一紧。六千九百万?比他预估的残值还低两成不止。
最下方还有一行字,几乎是随便写上去的脚注——
“注:该项目包含原债务包袱,省财政局批文已同意实施债转股。”
他眼神一亮,那是政策的信号——债务不用李来背,实质上这是一次“清壳式甩卖”。
他抽出笔,在本上迅速写下一行:
“设备折旧 + 土地变现 = 残值远超挂牌价?”
然后,在旁边加了一句:
“这不是卖厂,是地方在清包袱。”
这一刻,他突然看明白了:政府只是要个接盘的人,牌子、设备、地、人……全是“顺带甩”,关键只看谁敢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哥端着两杯搪瓷茶缸走进来。
“你怎么又蹲地下?屋里这么冷,你当自己在烧香拜祖?”他笑着调侃,手一伸,把茶放在李向东身边的纸堆上。
李头也没抬,只淡淡应了一句:“看厂子。”
“厂子?”王哥啧了一声,“啥厂?”
“国有的。”李翻了一页报纸,把那则公告指给他看。
王哥凑过来瞟了一眼,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电子八厂你也敢惦记?人家挂牌这种事,明面上是拍卖,实则是市里几家金主提前打过招呼的。”
李向东没接话,反而盯着报纸下方那串起拍价的数字看了两秒,忽然问了一句:
“你,一家账面值九千万的厂子,起拍六千九,能不能拿下?”
王哥愣了愣,随即眯起眼,“你不是认真的吧?”
李向东没笑,眼神淡定如水:“我从没这么认真过。”
王哥走后,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风吹纸页的窸窣声和热水瓶咕嘟声。
李向东慢慢站起身,拉开办公桌抽屉,从最底层抽出一本布面账本。他翻到后几页,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过去两年春雷厂的每一笔进货、出货、毛利和库存积压,连某批注塑壳子打折甩卖的时间点都没落下。
他轻轻吸了口气,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写下几个字:
“若接下八厂,春雷产能 = x5。”
他不是冲动,也不是空想。他的脑子很快就盘算起具体模型:
· 注塑和pcb 装配,八厂原有设备即可上马,省去调试周期;
· bp 机壳模具可整体迁入,仅需改动筋位;
· 工人宿舍尚在,如能续租,省下至少一年员工安置成本;
· 厂区东侧靠近市政老邮电线缆,有机会直接谈公网接入。
他在纸上快速画了个预算模型,拉出一条资金线,粗算后写下一句:
“融资缺口:预计 1 000 万。”
手指顿了顿,他在页边又写下一行字:
“起步价不高,若干到手,转型从倒爷彻底翻篇。”
他看着那页纸,沉了半晌,喃喃一句:
“南下这么多就……是不是,也该弄点不一样的了。”
第二一早,还没亮透,李向东就骑上那辆二手“飞鸽”,一路顶着清晨的冷风,往县图书馆蹬去。
图书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老楼,外墙瓷砖掉了一半,门厅里泛着油墨味和潮气。他没走正门,直接从后窗台翻进资料室——管理员老钟是他多年前摆摊时认识的熟人,知道他来查资料是动真格,破例放校
他钻进资料架之间,熟练地打开一册尘封的《南方工企周刊》。第一页还没翻完,一条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热烈祝贺省电子八厂首条注塑流水线投产》——1991年10月刊。
他眼神一动,赶紧拿出笔在本上写下“注塑线投产时间:1991 q4”。
继续翻,1992 年那一栏出现一篇署名评论:
《环保局通报:省电子八厂污水超标三倍,责令整改并罚款》
他笔尖顿了顿,边记边备注:“污染存在,但属民用轻工线,非重金属;处理期已过,非刑责类。”
接着是 1993 年的一条工会通讯:
《省八厂裁员启动:首批职工安置方案敲定》
李敲了敲桌面,心中基本判断——
这是个还在喘气的厂,不是死厂。
这时,一道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查八厂干啥?那厂……早就没人要了。”
他回头,是老钟,靠着门框抽着劣质烟。
“没人要?”李笑了一下。
“早几年就挂牌一次,没人接。听设备都还在,就是灰厚零,注塑那边连模具都锁在工具间里,钥匙还在厂办抽屉里呢。”
李合上本子,站起身,了句:“钥匙没丢,那厂就还活着。”
回厂的路上,色已微暗,远处的边像被炭火晕染过,泛着旧胶片似的紫红。
李向东停下脚步,站在一栋废弃的仓储楼前。墙体斑驳,铁门上斑驳地写着“1978年扩建”几个字。他抬头看着那行字,风从身后灌过来,吹得报纸一角“哗”地扬起,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又垂落下来。
他伸手把那张《经济日报》重新折好,轻轻塞进胸前的内袋,像是把一张藏宝图收进盔甲底层。
夜风渐浓,他重新骑上车,回到春雷厂已是黄昏。
办公室里一片沉静,他点亮台灯,抽出那本熟悉的账本,翻到扉页空白处。
手指略停顿了一秒,笔尖落下,工整却有力地写了六个字:
这厂,我要定。
镜头缓缓拉远,窗外是工业区疏落的灯光,风声呼啸。
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背影被拉成长长一线。
远处,八厂那片轮廓模糊的厂房,像一头沉睡的老兽,正被悄然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