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在老宅补觉和独自享用菌子大餐的时候,滇越铁路勘测队的沙海一行正在滇南山间丛林中狼奔豕突,草木皆兵。
一早发现昨对着村民开枪的法国士兵路易和皮埃尔夜里被毒蛇咬死后,沙海只觉得十分晦气。不过这些年在中南半岛和中国滇南的亚热带丛林中披荆斩棘,这种事情经历得太多了。只不过以往都是那些越南劳工或者安南护卫中招,这次倒霉,自己一共就带了四名军人,那俩还一个上尉一个中士,都是一般不干活的主,就俩冲在前面的大头兵,还都死了。晦气。
让上尉出面把所有的将近三百名越南劳工和护卫全都组织起来,随队的一百多匹驮物资和勘测设备的骡马也都集合好,浩浩荡荡地拔营,不过不能按照计划继续前进勘探了。死了两名法国人,这可不是事情,要尽快回去汇报,最主要的是把两名英勇的士兵的尸体带回去,按照主教的仪式安葬。
当然,这是沙海向大家宣布的理由,他是绝对不愿承认,是因为昨出了人命。虽然他不认为这些劣等民族的人敢反抗,但万一呢?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边几百人浩浩荡荡地吓唬住对方了呢。万一他们连夜找帮手,在前面等着自己咋办?
因为昨开枪击中对面好几个人,那俩蠢货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还把两具尸体让越南人给拖走,以为毁尸灭迹就没有后果了?还是有啥更恶心的想法?他们就不考虑一下,在异教徒的地盘做这些渎神的事情,不怕报应吗?自己可是笃信主的信徒,不是几十年前那些敢杀教士的巴黎红头无神论者(注:指信奉共产主义的巴黎公社成员)。他可不认为自己的主可以把地球所有的地方全罩住。这里的山民的好多邪门法术,这两年可是见过不少。
出发后,他还是本着谨慎的原则,要求上尉严格按照军队行军的要求,安排前锋、侧卫和后卫。虽然他也知道,在这种丛林密布的地带,所有的道路都是往来商旅踩出来的径,两旁要么是丛林,要么是崖壁、深谷,根本没有什么放置侧卫的地方,至于前锋、后卫,也就是起个人体报警器的作用,离大队近了没用,离远了,彼此照应不到。但,这么吩咐下去,多多少少自己心里安全感要强许多。
战战兢兢一上午,居然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了。看来对方并没有报复的意愿或者能力。而且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些饶势力范围,他们想用自家的几十口人对付自己这三百来人,不做得到做不到吧,这边的寨子头领就不会允许这样一股力量进入他们的领地。
前哨派人来问,马上要到河边了,是否需要休息进餐。沙海看了看时间,已近正午,也该吃饭了。于是通知前哨找河边合适地方就地休息。
队伍跟着前哨开辟的路径下坡到了河边,发现前哨并未选择最近的河滩,而是向上游又走了两百米,不过大家一看就都理解了,因为这边估计上午停留过商队,河滩上不讲究地布满了马粪,着实扫兴。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公德,起码之前临时现场打造的喂马的马槽并未气地拆毁,甚至还剩下了一些干草料。这个季节、这个地方,干草料可是难得。马也最好不要总吃鲜草,适当干草料可以让马儿的肠胃更容易消化。
于是大队人马向上游那处干净的河滩走去,只有几个马夫牵了十几匹马去啃食那些干草料,自己则在附近找马儿能吃的鲜草料投进马槽。
1900年9月16日午时,红河支流象鼻箐段。正午的日头晒软了法军卡其色军装的浆,沙海摘下被汗渍浸出盐圈的工程师帽,第三次将银杯浸入河水郑波光在杯壁割出细碎的亮线,越南劳工蹲在石滩上削着竹筒准备做饭——这是他们深入滇南丛林半月来,少数几次遇上能埋锅造饭的平缓河滩。
两百余名越南劳工卸下测量仪器,几名法军士兵甚至解开风纪扣,用刺刀撬开波尔多红酒木箱。大部分骡马被拴在岸边啃食湿润的草叶。炊事班用河水和随身携带的米粮煮饭,几名士兵甚至用竹筒舀水饮用。沙海谨慎地取样河水,用银针和随身携带的试毒药粉验证,确认水质安全。
正午阳光穿透榕树气根,在河滩投下斑驳阴影。沙海和两名法国士兵吃着混合着火腿罐头的油脂香气的竹筒饭,越南劳工则将陈米煮出的饭铺在芭蕉叶上,混着采来的野蕨菜汤共食。还好有人在附近发现了野姜,放入汤中可以去除原来的涩味。沙海用银质餐刀挑出一块火腿肉,将肉块甩向河面——三米外,三条红尾巴鱼翻腾着争抢。不错,再次明水质安全。
下午一点半,队伍重新开拔。过了大约一时,走在最前的骡马突然前蹄打晃,背上的经纬仪木箱轰然坠地。旁边的护卫阮明浩正要呵斥,忽觉喉头涌上苦杏味,紧接着扶着榕树干喷出秽物。\"水……\"越南劳工阿成刚摸到水壶,腹便剧痛如绞。三百余人沿着山道瘫成扭曲的蚯蚓。
几乎所有的骡马都口吐白沫抽搐,粪便混着未消化的竹筒饭残渣染污红土地。动物的本能让它们开始啃食河滩碱蓬草自救,但十几匹骡马突然跪倒,前蹄刨出混着泡沫的白沙。
除了沙海和两个法军士兵,其他三百多人几乎都丧失了战斗力。沙海第一感觉就是有敌人下毒了,马上命令上尉和中士不要管那些越南人,立即持枪,与自己形成犄角之势,对周边警戒,甚至不时地向芭蕉林中开上两枪。因为附近的丛林中,也就芭蕉林适合藏人。
紧张地等待了将近一时,居然四周毫无动静。而那些刚才连吐带拉,看着命不久矣的劳工和骡马,居然没有死的,慢慢挣扎着可以站起来了。沙海觉得自己虚惊一场,应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不是有人下毒。不奇怪,这个地方如此酷热难当,食物非常容易腐败。这不,路易和皮埃尔的尸体才过个半,已经开始膨胀了。
看看时间,刚才这么一耽误,没法在黑前到达预定的宿营地了。那也得赶紧出发,这地方连吐带拉的,已经成了粪场,待不得人了。整个队伍在上尉和中士的呼喝下,慢慢又开始了蠕动。
刚才队伍野炊的河边,一群周边村落和寨子的各族人正在忙活,有人在往河里投放甘草根去消除上游毒剂的影响,有些人把毒箭木树干和装在麻布包中的含蓖麻毒素的野生豆荚从上游河道取出。
就是这些毒素,被水流冲散后,吸附在河底石块与泥沙中,缓慢溶解但未达到致死浓度,因此未被常规试毒手段检测到或令鱼儿致死,但进入人体后,虽然不能致人死地,但人体和动物的排毒机制还是会产生上吐下泻的效果,尤其是这样的毒素与被热饭浸泡的芭蕉叶产生微妙的催化反应,放大其催吐效果。只不过这种植物间药理的相生相克也让沙海他们几个逃过一劫,因为竹筒恰恰可以中和水中这些微量毒素。
甚至山民还巧妙地利用马粪,把众人逼到这个河滩来落脚,就是为了让越南人采集附近的貌似野姜的海芒果,其种子含强心苷,少量即可引发心律紊乱。果实中虽然这种强心苷含量很少,但是也足以让人在上吐下泻时加剧体能的流失和思想的混乱。
但这些可不是王月生能构思出的,他只是让大伯和普文才等人分别做了附近汉人村落和少数民族山寨的工作,共同出手对付这群不讲规矩的家伙。他的要求就是让山民使劲折腾这帮人,但不要弄死,要让他们身心俱疲。他要给附近山民送批大礼,更要给这几个法国人一个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
那边虹溪王家老宅,王月生吃完丰盛的午饭后,已经带着几名学员,在当地山民留下的向导带领下,向蒙自方向纵马而去。
这边,沙海的队伍的前哨刚刚两腿战战地走出炼削斧劈般的石灰岩峡谷。后面,越南劳工佝偻着背牵引骡马,绳索在湿滑的青苔上打滑,骡铃的脆响与岩石滚落的闷响此起彼伏。沙海非常紧张这段路程,因为如果有人要设伏,那么在这段只能有一人一马并行的狭窄的崖壁道上,这三百多人是毫无反抗能力的。
然而,居然,他们又有惊无险地走过来了。所有的人都跟前哨一样,下了狭窄的崖道,到了平地上,思想稍一放松,两腿就开始打战。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之前上吐下泻造成的腿软无力。
众人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一改刚才在陡壁狭路上的缄口不言,此时不禁纷纷聊了起来,放松一下,并无人注意到刚才崖壁上似乎有什么树枝或者树叶掉落碰出的声响,这个总是有的。
发出的声响是崖顶佤族猎手岩嘎割断鱼藤酮浸泡的麻绳,浸泡过人尿的棕榈叶包滚落崖底时发出的。上午,他将腐烂的蜂蜜与辣椒粉混合,塞入崖缝吸引马蜂。腐臭的麻绳碎屑坠地瞬间,数百只黑黄相间的马蜂从裂缝倾巢而出,被辣椒素刺激得癫狂嘶鸣。
众人这时才被蜂鸣声惊醒,还未等众人判明情况,沙海的银质肩章反光已刺痛蜂群,他左颈立刻肿起拳头大的毒包。沙海也算个人物,居然第一反应不是护住头脸,而是拔剑劈砍蜂群,剑刃反光引得蜂群如黑色旋风缠绕剑身,他惨叫着扔掉佩剑。
几乎是同时,浑身扎满树叶的彝族猎人阿鲁伏在不远处的树上,将最后一把蜜渍马桑花瓣撒向空中,随后用一丛树叶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面部。这种能诱发野蜂攻击性的毒花,此刻正顺着下午蒸腾的气流漂浮着,不少粘附在法军和越南人汗湿的衣服上。
那边岩嘎推着三个水桶大的土甲蜂巢轰然坠下。蜂巢在半空撞到崖壁炸开,五千余只被蜜毒激怒的滇南土甲蜂化作黑金色旋涡,循着马桑蜜味扑向人群。